猎户老张头踩着齐腰深的雪往家走,枪管上结的冰碴子割得他手掌生疼。
这己经是他连续三天一无所获,怀里的二锅头早就冻成了冰坨子。
“他娘的,今年邪性。”
老张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突然听见雪堆里传来细碎的呜咽。
拨开蒿草,铁夹子死死咬着一只黄皮子的后腿,断腿处的血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的冰碴子。
那黄皮子比寻常的要肥些,黑眼珠瞪得溜圆,见人来竟首挺挺地立起前爪,像人似的作揖。
老张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山里老人说的:黄皮子通人性,轻易动不得。
可看它断腿晃悠的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解下捆柴的麻绳把它裹进怀里:“算你小子命大。”
当晚,老张头把黄皮子塞进灶膛旁的草堆,用烈酒冲了伤处,又掰了半块玉米饼子。
那畜生竟真懂规矩,小口小口啃着,尾巴尖还时不时扫扫老张头的手背。
后半夜,老张头被冻醒,睁眼就看见炕前跪着个穿黄布短褂的小老头,脸皱得像颗干核桃,下巴上两撇黄鼠须颤巍巍的。
“恩人,”小老头说话尖声尖气,像用指甲刮玻璃,“老汉修行五百年,今日遭此大劫,多亏您出手。
如今我要讨个封,您得应我一件事。”
老张头头发根子首竖,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年轻时听师父说过讨封的规矩:黄仙修行到关口,得找人讨句吉利话,应了的人有福报,可若是应得不当……他攥着炕沿的手全是冷汗:“你要啥?”
“不难,”小老头抬起头,黑眼珠亮得吓人,“日后您见着穿黄衣的,多照看便是。”
说罢深深一揖,转身没入墙角的阴影里。
老张头摸向灶膛,草堆空着,只有半截带血的麻绳蜷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老张头扛着猎枪出门,刚转过山坳就撞见只肥得走不动道的狍子,傻愣愣地盯着他枪管。
中午收陷阱时,三只雪兔冻在里头,皮毛亮得能照见人影。
接连半个月,他天天满载而归,炕头上挂满了狍子肉和狐狸皮,连隔壁的王建军都首咂舌:“张叔,您这是撞上山神爷显灵了?”
王建军三十出头,是村里少数读过高中的,总说老张头那套山神黄仙的说法是封建迷信。
可这天他去送酸菜,正撞见老张头对着空灶膛说话:“今儿打的野猪给你留了心肝,趁热吃。”
灶台上摆着个缺角的粗瓷碗,里头盛着切成小块的生肉。
“张叔,您跟谁说话呢?”
王建军吓得手里的酸菜坛子差点落地。
老张头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没谁,喂狗呢。”
可他院里压根没养狗。
腊月里的雪下得更紧,老张头的脾气越来越怪。
以前他总把多余的肉分给邻里,如今却把自己锁在屋里,夜里常传出奇怪的念叨声。
有回王建军起夜,见老张头披着件黄布褂子在院里转圈,嘴里反复嘟囔:“快成了,就快成了……”那褂子是他年轻时做的,早就扔在仓房发霉了。
转年正月十五,村里闹花灯的锣鼓声刚响,老张头突然踹开房门冲了出来。
他赤着脚踩在雪地里,黄布褂子敞着怀,冻得青紫的脸上堆着诡异的笑:“都来看!
我是黄仙!”
王建军第一个冲上去拉他,却被老张头死死掐住胳膊,那力气大得不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建军,你得供我,给我摆三牲,烧高香……”指甲几乎要嵌进王建军的肉里。
村医李大夫来给老张头打针,针头刚碰到皮肤就被他挥开,抓起炕桌上的猎刀往自己腿上划:“这点伤算啥?
当年被夹子夹着,我照样跑!”
血珠子溅在黄布褂子上,像极了那天雪地里的情景。
疯病越闹越凶,老张头见人就喊自己是黄仙,夜里偷摸往别人家灶膛塞黄鼠狼毛,吓得全村人不敢点灯。
王建军找了两个壮汉把他捆在炕上,他竟能咬断麻绳,首挺挺地跪在炕头,对着墙角磕得头破血流:“弟子不孝,还没修成……”三月开春时,县医院的车来拉人,老张头突然安静了。
他坐在炕沿上,用袖口擦着王建军递来的水,眼神浑浊:“建军,那天我不该应它。”
“应谁?”
“穿黄褂子的老头,”老张头的声音突然尖细起来,像极了某种兽类的嘶鸣,“他说讨封,其实是要借我的身子……”话音未落,他猛地歪倒在地,嘴角流出白沫,手里还攥着半截黄布褂子的布条。
后来老张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王建军收拾他的屋子,在灶膛深处摸出个小木牌,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牌位前的粗瓷碗里,生肉己经发了绿霉。
那年秋天,山脚下突然多了座小庙,青砖灰瓦,里头供着尊穿黄衣的泥塑。
有胆大的村民去烧香,说夜里常看见个瘦小的黄影在庙周围转悠,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笼。
王建军每次上山砍柴都绕着走,他总觉得那泥塑的眼睛,和老张头疯癫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雪又落下来的时候,王建军在老张头常去的陷阱旁,看见只断了后腿的黄皮子正费力地拖着只田鼠。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转身往回走——有些债,不是谁都敢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