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霜降刚过,老周的伐木锯就卡在了樟子松的树芯里。
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哈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肋骨断了三根,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胸腔里搅。
“周哥!
能走不?”
徒弟小马举着猎枪跑过来,枪管上还沾着熊毛。
老周摆摆手,视线越过小马的肩膀,落在雪地里那道歪歪扭扭的血痕上。
母熊倒在三十米外的树桩旁,右前掌不自然地撇着,断骨刺破了皮毛。
但它没看自己的伤,只是伸长脖子,用粗糙的舌头一下下舔着老周渗血的手背。
“邪门了。”
小马的枪管在发抖,“它刚还把你拍飞三米远。”
老周的记忆还停留在一小时前。
他追着滚到灌木丛里的斧头,突然撞见那团棕黑色的影子。
母熊的嘶吼震落松枝上的雪,两只幼崽的尸体就在它脚边,冻得硬邦邦的。
他下意识扣动扳机时,母熊的爪子己经扫到了他的胸口。
“它把我当偷崽的了。”
老周盯着母熊琥珀色的眼睛,那里翻涌着比血还热的东西,“放它走吧。”
小马不情不愿地收起枪。
母熊拖着断掌往密林里挪,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砸出个血坑,却始终没回头。
这事儿成了林场的笑柄。
食堂大师傅老王总端着搪瓷碗打趣:“周大英雄,熊瞎子给你舔手时,是不是想认你当干儿子?”
老周只是摸着手背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母熊的牙不小心蹭到的。
他把那截断掌埋在了樟子松底下,上面压了块刻着十字的木牌。
十年光阴在拉锯声里磨成了灰。
老周成了护林员,住在山脚下的铁皮房里。
1993年深秋,他带着新来的大学生小林巡山,枯叶在靴底发出脆响。
“周叔,这熊瞎子真能记仇十年?”
小林踢着石头,帆布包里的压缩饼干叮当响。
老周刚要开口,头顶的树冠突然“哗啦”作响。
七八只棕熊从密林中涌出来,粗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为首的那只体型格外庞大,右前掌缺了半截,正是当年那只母熊。
小林吓得瘫坐在地,猎枪滑到熊群脚边。
母熊往前挪了两步,鼻尖几乎碰到老周的脸。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不是愤怒,倒像在辨认什么。
老周慢慢抬起右手,手背的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浅白。
母熊的鼻子蹭过那道疤,突然猛地向后退去,冲着熊群低吼两声。
原本躁动的熊群瞬间安静,纷纷往两侧退开,让出条通往密林的路。
“走。”
老周拽起小林,脚底板踩着碎石子,却像踩在十年前的雪地上。
首到走出几十米,他才敢回头——母熊站在原地,断掌搭在那棵樟子松上,树底下的木牌早己朽烂成泥。
回到铁皮房时,小林的脸还惨白着。
老周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子溅在地上:“动物记仇,也记恩。
当年它舔我那口,是知道自己错了。”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像有谁在用断掌轻轻叩门。
老周摸了摸手背的疤,突然想起母熊脚边那两只幼崽,或许是被狼叼走的。
它对着陌生的人类发狠,不过是想护住最后一点念想。
第二天巡山,樟子松底下多了堆新鲜的松果,整整齐齐码成个小丘。
老周蹲下去,看见雪地上印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右前掌的位置只有个模糊的血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