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手术灯在不锈钢器械上投下的冷光,左手无名指内侧的星型纹身被手套勒得发疼——那是弟弟临终前用马克笔在她手上画的,七年来,每次戴手套都会压出淡淡红印。
“23号床,陨石碎片划伤右前臂,深度1.2厘米,可见筋膜层。”
规培生小周的声音穿透口罩,林昭宁接过镊子的瞬间,袖口扫过值班室桌上的手机,屏幕暗着,凌晨三点的闹钟早在两小时前响过。
她知道今天是4月15日。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弟弟林昭远在紫金山天文台观测超新星爆发,最后一通电话里说:“姐,等我把这组数据发给《天文学报》,就去你医院打流感疫苗。”
后来她才知道,那句“等我”最终停在了观测日志的第23行,墨迹被雨水晕开,像团模糊的星雾。
患者是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袖口沾着暗褐色碎屑。
“在野外捡陨石时摔的,”他龇牙咧嘴地比划,“许老师说这种定向陨石能保留星际磁场信息……”话没说完,林昭宁的镊子突然顿在半空——患者背包侧袋露出半截天文计算器,磨砂外壳上贴着“紫金山天文台观测专用”标签,和弟弟遗物箱里那台一模一样。
“许老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手套下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许砚礼研究员?”
“对啊!
上周听他讲座说仙后座区域可能有新陨石坠落,我们天文社就组织了野外搜索。”
年轻人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兀自兴奋,“许老师特别厉害,连保温杯都是土星环图案的,就是从来不喝咖啡,说***会干扰光谱分析……”林昭宁突然耳鸣。
“超新星”三个字在脑海里炸开,像七年前那道划破夜空的强光。
她猛地转身,从消毒柜里扯出第二层手套,指尖在器械盘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这是创伤外科医生的肌肉记忆,用消毒步骤切断回忆的蔓延。
“局部麻醉。”
她把利多卡因针管捏得咯咯响,余光瞥见患者手机屏幕亮起,锁屏是张星空照片,中央偏右有颗格外明亮的星。
“这是……”“去年天鹅座新星爆发时拍的!”
年轻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许老师说那是离地球最近的一次超新星爆发,亮度峰值达到11.2等,可惜你弟弟没赶上,他要是还在……”镊子“当啷”掉在托盘里。
林昭宁弯腰去捡,发梢垂下来遮住表情。
弟弟坠亡后,所有天文爱好者都成了她的软胁,他们口中的“观测”“星等”像带倒刺的陨石碎片,每一次提及都会在愈合的伤口上划出新痕。
“别动。”
她重新握住镊子,声音比手术灯更冷,“伤口有铁锈残留,需要扩大清创。”
不锈钢探针探进肌理时,患者倒吸凉气,她却在数他背包上的星型挂饰——和自己纹身同款,只是颜色更鲜艳,像滴在白大褂上的血迹。
手机在值班室震动的频率突然变密。
林昭宁余光扫过,锁屏显示三条未读短信,发件人“紫金山天文台预约系统”:您预约的4月15日昭远观测台参观己通过审核,如需改期请提前……喉间泛起铁锈味。
七年来,她每年都会在忌日申请进入弟弟最后工作的观测台,却从未真正踏足。
去年因为连续三台急诊手术错过预约,今年特意调了班,却在换班前半小时被通知临时顶班。
此刻短信图标像个嘲讽的眼睛,盯着她手套下那道看不见的伤。
“缝合用3-0丝线。”
她接过小周递来的针线,突然注意到患者冲锋衣内侧绣着极小的星座图,猎户座腰带三颗星的位置,和弟弟坠亡当晚的星象完全一致。
“你属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问。
“属兔,怎么了?”
患者愣住。
林昭宁没说话。
弟弟属兔,出事前总说猎户座是“兔子的守护星”。
她收紧缝线,看着伤口边缘逐渐对齐,突然想起许砚礼的论文里写过:“恒星死亡时抛出的物质,会在星际空间形成新的引力中心。”
原来有些伤口,永远在等待另一个引力源。
处理完伤口己是凌晨五点。
林昭宁摘下两层手套,用碘伏仔细擦拭纹身——这是七年来的习惯,仿佛消毒液能洗去记忆里的雨水和星光。
值班室窗外飘起薄雾,远处急诊通道传来推床的声响,混着某个家属压抑的哭声。
她的手机还在震动,这次是视频通话请求,备注“紫金山张主任”。
犹豫两秒,她接通,画面里出现个戴老花镜的中年男人,身后是熟悉的天文台穹顶。
“昭宁,”张主任的声音带着歉意,“本来想等你来了再开保险柜,可今天系统检测到昭远观测台的除湿机故障,必须提前清点遗物……”镜头转向玻璃柜,林昭远的观测日志静静躺在丝绒垫上,封面胶套泛着陈旧的光泽。
七年前她只见过复印件,此刻原件上的水渍格外清晰,第23行的“超新星”三个字被洇开,像团正在坍缩的星云。
“有新发现。”
张主任戴上白手套,翻开日志最后一页,露出夹在中间的便签纸,“昨天整理时掉出来的,应该是昭远写的。”
便签上是弟弟的字迹,歪歪扭扭画着星图,右下角标着“给姐的礼物”。
林昭宁认出那是天鹅座区域,中心位置用红笔圈了颗星,旁边写着:“等这颗星爆发,就能看见爸爸了。”
视线突然模糊。
父亲去世那年,弟弟刚上初中,总说爸爸变成了星星。
她记得最后一次和弟弟通电话,他说观测到异常光谱,可能是新恒星形成的前兆,声音里带着雀跃:“姐,我可能要发现新的超新星了!”
“张主任,”她稳住呼吸,“能把便签纸寄给我吗?”
“己经准备好了。”
张主任点点头,“对了,今天有位研究员也在调阅昭远的资料,说你们见过?
许砚礼,行星科学组的……”话没说完,急诊室的门突然被撞开。
小周跑进来,口罩滑到下巴:“林医生,120送来了个多发挫伤患者,骑山地车摔的,头部有开放性伤口,随身物品里有天文台工作证!”
林昭宁猛地起身,白大褂带翻了桌上的保温杯。
水流在地面蜿蜒,映出窗外渐亮的天光——原来不知不觉,己经过了日出时间。
她扯过新的手套,突然想起患者提到的土星光环保温杯,想起许砚礼论文里的那句话:“有时候,星光的延迟抵达,是为了让两个灵魂在正确的时间相遇。”
急诊室的推床正在转弯,伤员的额角还在渗血,浅色衬衫上沾满草叶。
林昭宁在他口袋里摸到工作证,照片上的男人目光沉静,证件编号尾号“2018”——和弟弟坠亡是同一年。
“许砚礼。”
她念出名字,伤员的睫毛突然颤动。
消毒灯在他眼睑投下星芒般的光影,像极了弟弟便签上画的那颗星。
而她的手机,还亮在值班室桌上,未接来电的提示灯一明一灭,像颗努力穿透雾霭的恒星。
处理伤口时,她发现他左手虎口有旧疤痕,形状竟和自己的星型纹身相似。
“别动,”她轻声说,比对待任何患者都要轻柔,“我带你回家。”
这话不是对眼前的伤员说的。
七年前那个没能接起的电话,七年来每一个被消毒水淹没的夜晚,此刻都在手术灯下凝结成具体的存在——原来有些未接来电,终将在时光的星轨里,找到属于它们的回音。
缝合最后一针时,许砚礼突然睁眼,声音沙哑却清晰:“4月15日23点17分,天鹅座方向有光谱异常。”
他盯着她胸前的钢笔,笔帽上的“宁”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你弟弟记录的,是正确的。”
林昭宁的手抖了一下。
手套下的纹身贴着他的皮肤,仿佛两颗隔着光年的星星,终于在急诊室的消毒水气味里,完成了第一次引力共振。
窗外的雾散了,晨光爬上手术台,照亮他额角新缝的针脚——像道正在愈合的星轨,指向未知却不再孤独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