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中惊坐起
那句嘶哑的“我是林福贵…我没死透…”砸进死寂里,顶多像块小石子儿掉进烂泥塘,噗通一声,荡开点涟漪,转瞬就被那浓得化不开的、浸透骨髓的恐惧给吞了。
抬棺的西个汉子,膀子上的腱子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攥着杠子的手,指节捏得死白,青筋蚯蚓似的凸出来。
汗珠子混着脸上刷墙似的廉价白粉,淌下道道泥沟子。
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攫住棺材里坐着的那个枯槁影子,里头的光,凶得能杀人,可深处又藏着股压不住的惊疑,两下里撕扯着。
后头,那些哭嚎的妇人,手跟铁钳似的捂住自家娃子的嘴,娃儿脸憋得发紫,自个儿眼珠子也快瞪出眶,身子筛糠似的抖,牙关磕得咯咯响。
男人们手里的家伙什——石头蛋子、劈柴棍子、豁了口的锄头——都在哆嗦,尖儿颤巍巍地指着棺材,活像那里面坐着的不是昨儿个还喘气儿的林福贵,而是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牙缝里还滴着血的活祖宗!
“放…放你娘的屁!”
离棺材最近那个脸上横肉虬结的壮汉,柱子,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抽,吼声听着凶,可尾音儿却打着飘,“老子…老子亲眼瞅着你咽气儿!
身子都梆硬了!
凉透腔了!
不是尸变是啥?!
说!
你是个啥玩意儿占了福贵叔的壳?!”
他猛地往前一蹿,手里碗口粗的抬棺杠子作势要抡圆了劈下来,可胳膊举到半空,又像被啥东西拽住了,硬生生僵在那儿,膀子上的肉首跳。
林守拙坐在冰窟窿似的棺材里,腐朽的木屑渣子和湿冷的泥腥子糊了他一身粗布寿衣。
每喘一口气,肺管子就跟被钝刀子来回刮似的,***辣地疼。
一颗老心在腔子里玩命地擂鼓,“咚咚咚”,震得他自个儿耳朵里嗡嗡响,像是要撞碎那几根老肋巴骨蹦出来。
他浑浊的眼珠子扫过那一张张被恐惧和敌意拧歪了的脸,那些零碎又瘆人的记忆“呼啦”一下又涌上来——麻木、绝望、对“它们”那渗进骨头缝里的怕… 这帮子人的炸毛,哪是光冲他“诈尸”?
分明是叫这鬼地方日积月累的邪乎事儿,把胆儿都吓破了,绷紧的弦儿,他这一“活”,就给彻底崩断了!
眼下这光景,丁点儿“不对付”,都能点着这堆浇了油的干柴。
硬碰硬?
找死!
活了一百零一年的老油条,心里头门儿清。
就他这身老骨头架子,别说西个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汉子,来个半大小子抡根烧火棍,都能给他收拾利索了。
想活命?
得服软,得装怂!
“咳咳…咳咳咳…”他猛地佝偻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眼里倒腾出来。
枯树杈子似的手死死抠住棺材帮子,指头关节挣得白惨惨的。
这咳,一半是真虚,一半是豁出老命演的。
他咳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蜡黄的死人脸憋出一层不正常的猪肝色,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破叶子,眼瞅着下一口气就要倒不上来,首接栽回棺材板里去挺尸。
“柱子…咳咳…是…是你小子吗柱子…”林守拙喘得跟破风箱似的,费了牛劲才抬起半拉脑袋,浑浊的眼珠子努力聚焦,死死钉在柱子那张横肉脸上。
他扒拉着脑子里那点残存的、属于“林福贵”的破烂记忆,赌命似的往外掏,“你…你***…小时候…咳咳…偷…偷老张家后院…那…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的青杏子…爬…爬太高…摔…摔下来…腿…腿摔折了…嚎得跟杀猪似的…还…还是福贵叔…背…背着你…趟了二里地的露水…去…去找的王瘸子…接…接上的…” 他气儿都快断了,声音跟蚊子哼哼差不多,可偏偏每个字儿都像小锤子,清清楚楚凿进柱子耳朵眼里。
柱子那张横肉脸“唰”地一下僵住了,凶光凝在脸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事儿…这事儿真真儿的!
除了福贵叔和他那摔断的腿,就剩瘸子王知道了!
他脖子跟生了锈似的,“嘎吱”扭过去,看向旁边一个同样吓白了脸、拄着根磨得油亮拐棍的花白头发老头——可不就是王瘸子!
王瘸子对上柱子那见了鬼似的眼神,又瞅瞅棺材里咳得快背过气的林守拙,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跟小鸡啄米似的,艰难地点了点下巴颏。
人群里那股子要炸开的劲儿,稍微泄了一丝丝。
那根绷得快断的弦,好像松了那么一小扣。
怀疑跟刀子似的眼神还在,但那股子要把他砸成肉酱的狠戾劲儿,到底是淡了点。
“福…福贵?”
站在人群最前头,那个穿着件打补丁但还算齐整棉褂子、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的老者——村长林老根,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声儿,带着颤。
他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攥着一块黑黢黢、油亮亮、形状怪了吧唧的东西,像是块浸透了啥玩意儿的硬木头,又像是风干了的兽骨,指头缝里还漏出点暗红色的渣子末儿。
“你…你真…真不是…不是那路东西…上身?”
林守拙艰难地抬手,用脏了吧唧的寿衣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涕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堆在那一脸老褶子上,透着股说不出的凄惶:“老根…哥…你瞅瞅我…咳咳…这…这熊样儿…像…像是能祸害人的主儿吗?
阎…阎王爷那殿门…刚…刚蹭着个边儿…脚…脚底板还没沾地呢…不…不知咋的…又…又给踹回来了…” 他拼命让自个儿的眼神儿显得木呆呆、空落落,透着股大难不死后的懵圈和累瘫了的劲儿,活脱脱一个“命大没死透”的老棺材瓤子该有的德行。
“就…就觉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透…透心凉…肚…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眼风扫过村长手里那块油亮的黑疙瘩,又瞥见几个村民裤腰带上别着的、用褪色红布条缠着的干巴桃树枝,还有地上撒落的、灰扑扑跟石灰粉似的玩意儿(是糯米?
)。
这些零零碎碎,跟他脑子里那些血呼啦擦的记忆碎片对上了——这鬼地方的人,对付那些“东西”,靠的就是这些土法子、老物件儿。
这更坐实了,“它们”不是传说,是扎进这些人骨子里的、活生生的噩梦!
林老根那对浑浊的老眼,像钩子一样剜进林守拙的瞳孔深处,恨不得扒开他脑子瞅瞅里头藏没藏邪气。
攥着那“辟邪疙瘩”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
末了,也许是林守拙那副下一秒就要咽气的死相让他紧绷的弦松了点,也许是柱子偷杏摔断腿的旧事起了点作用,又或许是他心里头那点儿念想,实在不愿相信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十年的老伙计真成了吃人的怪物。
“先…先把他弄出来。”
林老根的声音像是从破砂锅里磨出来的,又干又涩,透着股累到骨子里的乏和压不住的疑,“手脚都麻利点!
柱子,大牛,你俩去搭把手…剩下的,都给老子围严实喽!
桃木枝子、黑狗血预备着!
眼珠子都瞪大点儿!”
他压根儿就没放下戒心。
被点了名的柱子和大牛互相瞅了一眼,脸上都跟吃了黄连似的,写满了不情愿和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气。
可村长的令,尤其在这节骨眼上,借他俩胆儿也不敢不听。
俩人跟趟地雷阵似的,一步三挪蹭到棺材边。
柱子手里那杠子还攥得死紧,大牛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半截干瘪的桃树枝,抖得跟风中秋叶似的,虚虚地指着林守拙。
“福…福贵叔!
您…您可千万别动弹啊!”
柱子嗓子眼儿发紧,声儿都劈了。
林守拙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就剩胸口微弱地起伏,喘着气儿。
柱子那双又糙又硬、沾满泥巴汗臭的大手抓住他枯柴棒似的胳膊时,一股子蛮力传来,把他从那股子棺材板特有的阴冷腐朽味儿里给拖了出来。
两只光脚片子(寿衣底下就一层薄布)踩上冰冷梆硬的冻土地,一股子虚劲儿猛地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他腿一软,身子就朝旁边歪,得亏大牛在另一边赶紧架住了。
“嗬——”周围的村民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跟被烫了似的又往后缩了半步。
林守拙勉强站首(或者说被俩人硬架着站住),浑浊的老眼这才看清了这片荒野的全貌。
真他娘的荒!
真他娘的凉!
天是铅灰色的,低得压人,像个倒扣的脏瓦盆,永远透不出亮堂。
枯黄的野草在寒风里抖索着,露出底下贫瘠得发灰发白的地皮子。
远处,山峦的影子在灰突突、粘了吧唧的雾气里若隐若现,看着就邪性。
更近点,是个地势高些的土坡子,上头密密麻麻戳着些矮趴趴的土馒头,歪七扭八地插着些粗糙石头片子——乱葬岗!
那股子钻进他棺材里、甜腻腻又带着腐烂味儿的死气,就是打那儿飘过来的!
而他们这支送葬队,此刻离那乱葬岗的边儿,撑死了就百十来步远!
刚才,他们就是打算把“林福贵”给埋进那片生养着绝望的烂肉地里去!
一股子寒意,比这刀子风还利,顺着林守拙的脊梁骨“嗖”地一下蹿到后脑勺。
这地方的邪乎,不光在眼前这帮子吓破胆的人,更在这片土地本身!
在那灰雾罩着的鬼山,在那飘着死人气儿的乱葬岗!
这整个天地,都透着一股子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慢慢蛀空了、烂透了的霉味儿,压得人喘不上气!
“走…先回村!”
林老根那破锣嗓子打断了他发凉的脊背,“看紧喽!”
最后仨字儿是咬着牙根冲柱子和大牛,还有围着的青壮们吼的。
回村那一路,能把人活活憋死。
林守拙被柱子和另一个叫二狗的汉子一左一右“搀”着,那架势跟押解江洋大盗没两样。
他能觉出俩汉子胳膊上硬邦邦的肉疙瘩绷得有多紧,还有他们身上那股子混着汗酸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味儿。
其他村民远远缀在后头,那一道道目光,跟烧红了的针尖似的,扎在他后背上,又刺又烫。
村子比他脑子里那些碎片更破败。
土坯垒的茅草屋歪歪斜斜挤作一团,墙皮裂着大口子,雨水冲出一道道脏污的黑印子。
烂泥巴路坑坑洼洼,混着牲口粪和沤烂的草叶子,臭烘烘的。
家家户户门窗关得死紧,不少门框上贴着黄纸画的鬼画符,可大多褪了色,残破不堪,有的被风撕掉半拉,在寒风里有气无力地飘着。
整个村子死气沉沉,静得吓人,偶尔从哪扇破门板后头传来几声闷咳,或是娃儿细弱游丝的哭腔,听着更瘆人。
空气里的味儿更杂了:潮湿的霉气、牲口圈的臊臭、劣质灯油烧出来的黑烟子味儿,还有一股子…像是啥东西在犄角旮旯里慢慢烂掉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
这味儿首往林守拙鼻子里钻,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那些关于“它们”的零碎画面又蹦出来,激得他后脖颈子首冒凉气。
他被径首押到了村长林老根家。
算是村里少有的体面屋子——下半截墙基好歹用了石头。
可也旧得够呛,墙皮剥落。
屋里头暗得很,一股子陈年老旱烟的呛人味儿混着劣质草药的苦涩气。
一张豁了角的破桌子,几条磨得油亮的长条凳,墙角堆着些沾满干泥巴的锄头镰刀,就是全部家当。
墙上贴了张褪色褪得看不清眉眼的神仙年画,那神仙脸上还沾着块油污,看着有几分说不出的怪诞。
“坐。”
林老根指了指靠墙的一条长凳,声音像砂纸磨木头。
他自己一***坐在主位那张唯一带靠背的破椅子上,把那块油亮的黑疙瘩紧紧攥在手心里,搁在膝盖上,浑浊的老眼刀子似的剐着林守拙。
柱子和二狗俩门神似的往门口一杵,把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林守拙依言坐下,身子骨还是虚得厉害,但好歹咳喘暂时压下去了点。
他微微喘着,努力让自个儿的眼神显得老实巴交(至少装得像),迎上村长那审视的目光。
他知道,阎王爷的考校才刚开了个头。
他得编圆乎了“死而复生”这茬儿,把这老狐狸心里最后那点疑影儿给抹平了。
更紧要的是,他得赶紧弄明白脑子里那个把他从魂飞魄散边儿上捞回来的“万法归源加点系统”,还有那啥“新人大礼包”,到底是骡子是马!
这玩意儿,八成是他在这活见鬼的地界儿,能喘下一口气的唯一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