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染《盐铁论》
松烟墨在青瓷砚中荡开涟漪,倒映着窗外枝桠诡谲的舞姿——那些虬结的阴影正以雁形阵的排布规律摆动,像极了当年幽州战场上狄人的斥候阵。
"烨儿,把《盐铁论》第二卷取来。
"男人声音比平日低三度,这是父子约定的示警暗号。
九岁的阳秋烨赤脚跳下暖炕,特意将书卷倒着递过去,左手小指在包铜书角划出三道短痕。
父亲前日教他的《尉缭子》阵法图,此刻正在他单衣下贴身藏着。
砚台炸裂的刹那,阳乾中一把将儿子塞进紫檀书案下的暗格。
迸溅的墨锭残片划过《盐铁论》扉页,将"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的朱批染成黑红。
阳秋烨透过樟木格栅的缝隙,看见父亲用青铜玄武镇纸压住正在誊写的奏疏,纸角隐约露出"景隆"与"漕运"几个朱砂小楷。
"丙申年冬至..."父亲未尽的话语被破窗声斩断。
十二道黑影如墨汁滴入宣纸,狼头弯刀割裂的月光里裹挟着塞外沙棘草的腥气。
阳秋烨咬住袖口银貂毛,数着刀刃入肉的闷响——第一声来自老门房福伯,今晨还偷偷往他荷包里塞了松子糖;第七声伴着越窑青瓷胆瓶的碎裂,那是母亲陪嫁里最爱的插梅器;第十七声利刃穿透书卷的簌簌声里,父亲的血顺着青砖缝渗入暗格,在《盐铁论》上洇出个残缺的狼头图腾。
月光突然泼进满目疮痍的书房。
残存的窗纸映出杀人者收刀的身影,弯刀吞口处的狼眼闪着幽蓝磷光——正是三日前父亲让他临摹的北狄密信标记。
可当那人转身时,官靴底粘着的朱砂却泄了天机:整个大昭,只有御史台诏狱会用岭南朱砂混砒霜铺地防虫。
寅时三刻的打更声像是从水底传来。
阳秋烨攥着父亲临死前塞来的鱼符,铜锈卡进掌纹的刺痛让他清醒。
这枚巡查御史凭证本该刻着"甲午",此刻"丙申"二字却在月光下泛着青黑——丙申年冬至,正是景隆太子被鸩杀于东宫之日。
尸体堆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阳秋烨瞳孔骤缩,看着母亲珍视的紫檀妆奁从尸山滑落,鎏金锁扣里跌出半块螭纹玉佩。
他伸手去够时,忽听得巷口传来马蹄铁磕碰青石的脆响,混着金丝软甲摩擦的窸窣——那是御前侍卫才有的装束。
"小公子当心!
"粗粝的男声裹着马鞭破空袭来。
阳秋烨被卷上马背的瞬间,瞥见追兵袖口的金线云纹在月色下流淌——五品以上京官方可用的织锦。
胯下战马冲进漕运码头时,救他的男人突然闷哼,后颈插着的弩箭尾羽系着杏黄丝绦,与三日前父亲书案上那封密折的封签如出一辙。
"去阳州...找李朝宗..."男人将染血的鱼符按回他掌心,反身跃入运河。
浮尸堆里飘起件褪色襁褓,绣着"景隆三十七年"的字样在血浪中沉浮,那针脚竟与母亲为他缝制的生辰礼一模一样。
漕船在浓雾中起锚时,阳秋烨缩在咸腥的麻袋堆里。
船老大哼着《破阵乐》往桅杆上挂灯,忽有火把从码头追来,映出官兵铠甲上的獬豸纹——御史台狱卒的标记。
他摸出怀中《尉缭子》,就着摇晃的船灯撕下"兵令篇",将父亲最后誊写的奏疏残页夹进书脊。
墨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他突然想起上月随父巡视盐仓时,那些封条上诡异的胭脂色印记。
卯时的梆子惊起寒鸦。
阳秋烨在船板缝隙窥见追兵举着的火把突然转向,为首者举起个鎏金香炉,青烟在空中凝成狼头形状——与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尊残缺的祭器别无二致。
船身猛地倾斜,他怀中的螭纹玉佩突然发烫,暗格里滚出的铜匣撞开机关,露出半幅泛黄的《漕运堪舆图》,图上朱笔勾勒的路线正通往阳州。
雾霭中忽然响起箭矢破空声。
阳秋烨滚向堆满盐包的船舷,箭簇钉入木板的闷响里夹杂着铁器相撞的铮鸣。
他借着月光看清那箭头形制:三棱带倒钩,是幽州边军专用的破甲箭。
盐商们的惨叫与落水声此起彼伏,血水顺着甲板纹路淌成诡异的卦象——乾上坤下,正是父亲教他的"天地否"卦。
"接着!
"船老大突然抛来捆浸油的麻绳,阳秋烨接住的瞬间摸到绳结里藏的匕首。
这是阳州水手特有的"九连环"结,去年生辰时,阳州郡王府送来的贺礼匣上就系着同样的绳结。
他割断缆绳跃上救生舢板时,追兵的火把照亮船帆上的徽记——双头鹈鹕衔着稻穗,正是户部尚书张撷母族的商船标记。
舢板漂进芦苇荡时,阳秋烨发现鱼符内侧的铜锈剥落处露出暗金纹路。
他用血污的手指摩挲,竟显出半阙《兰亭序》——这是当年景隆太子最爱的法帖。
对岸忽然传来婴啼般的哨声,三长两短,正是父亲与阳州信使约定的暗号。
当他挣扎着爬上岸时,靴底粘着的朱砂在青石上印出狼爪痕,而石缝里新生的一株沙棘草,正绽放着与塞外一模一样的鹅黄花苞。
晨光刺破浓雾时,阳秋烨终于昏倒在郡王府的角门外。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门环上雕刻的睚眦兽首——那兽瞳里嵌着的黑曜石,与昨夜杀人者弯刀上的狼眼如出一辙。
而他怀中《盐铁论》的血渍,正缓缓渗成个残缺的"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