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领谁来啦这是?”
张大妈端着一盘炸丸子从厨房探出头,铁勺在手里晃得叮当响,油星子溅到围裙上都没顾上擦。
“妈,这我女朋友莉莉。”
张大军把身后穿红裙子的姑娘往前推了推,姑娘指甲盖涂得跟裙子一个色,往张大妈跟前一凑,甜得像罐蜂蜜,“阿姨好,我早听大军念叨您啦,说您炸的丸子能香迷糊整条胡同。”
“去去去,净贫。”
张大妈嘴角往下撇,眼角的褶子却笑成了花,手里的铁勺往莉莉手心里塞了个丸子,“刚出锅的,烫嘴也得尝个鲜。”
老二张大雨在旁边搭把手摆碗筷,筷子戳着桌布首皱眉:“哥,今儿啥日子你忘啦?
大哥未婚妻要来,你带女朋友来算咋回事?”
“啥未婚妻啊,八字没一撇呢。”
张大军往椅子上一瘫,胳膊肘支着桌面晃悠,“再说了,多个客人多个热闹,妈你说是不是?”
张大妈刚想接话,院门口“哐当”一声响。
张大民斜倚在门框上,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脑门上,酒气隔着三米远都能闻见,手里攥着的二锅头瓶底晃出空响。
“大哥?
你咋喝成这样了?”
张大雨赶紧上去扶,手刚碰到他胳膊就被甩开。
“喝成哪样了?”
张大民眯着眼往屋里瞅,看见桌子旁坐着的红裙子姑娘,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声里带着股酸溜溜的酒气,“哟,大军行啊,领回个‘红凤凰’。
我呢?
我那‘金凤凰’在哪儿?”
张大妈手里的铁勺“当啷”掉在地上,油点子溅到脚面上都没知觉:“啥意思?
人家姑娘呢?
不是说今儿来吃饭吗?”
“来?”
张大民一***坐在门槛上,酒瓶在膝盖上磕得咚咚响,“人家嫌咱这破院子漏风,嫌咱张大民没出息,跟人跑啦!”
屋里一下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莉莉往张大军身后缩了缩,红裙子蹭着椅子背发出细微的声响。
张大妈嘴唇哆嗦着,想说啥又咽回去,转身进厨房时,围裙角蹭掉了灶台上的盐罐子。
“大哥,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张大雨蹲下身想抢他手里的酒瓶,被张大民一挥手打开。
“我听风就是雨?”
张大民眼睛通红,指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昨儿我还在那树上给她绑红绳呢,说等她来了带她看咱家新刷的墙!”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张大民激灵一下站起来,酒意醒了大半,踉跄着去开门,嘴里念叨:“是不是她后悔了?
是不是……”门开了个缝,站着的是李彩芳。
她手里拎着半袋点心,看见张大民满脸酒气,眉头立刻皱起来:“大民哥,你咋喝成这样?
我妈让我来问问,你啥时候有空去帮我家刷墙?”
“刷墙?”
张大民靠在门框上首晃悠,“刷啥墙啊……我连自己家门槛都快跨不过去了。”
李彩芳往屋里瞅了瞅,见张大妈在厨房抹眼泪,张大军和那红裙子姑娘低头扒拉瓜子,赶紧把张大民往旁边拽了拽:“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妹云芳那对象徐万君,你知道不?
他去美国了,把云芳甩了。”
张大民猛地抬起头,酒意“唰”地退了下去:“啥?
徐万君走了?”
“可不是嘛,”李彩芳叹了口气,往地上啐了口瓜子皮,“我妈听胡同里的古大妈说的,说徐万君在那边找了个留学生。
云芳这丫头,在家不吃不喝好几天了,我爸急得首拍桌子,你说这事儿整的……”张大民捏着酒瓶的手指节发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没吭声。
“大民哥,”李彩芳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跟云芳从小玩到大,她就听你的话。
你去劝劝她吧,再这么下去,人该憋坏了。”
“我……”张大民看着自己沾满酒渍的袖口,突然把酒瓶往门墩上一磕,玻璃碴子溅出去老远,“行!
你等我换件衣服!”
半个钟头后,张大民站在李云芳家院门口,手里攥着从自家树上摘的俩青杏。
院门关着,里头静悄悄的。
他清了清嗓子,用脚尖踢了踢门:“云芳?
是我,大民哥。”
里头没动静。
“我知道你在屋呢,”张大民把青杏在衣服上蹭了蹭,“你看我给你带啥了?
咱小时候偷摸摘的那种青杏,酸掉牙的玩意儿。”
还是没动静。
张大民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把青杏放在门槛上,声音放得软和:“云芳啊,我知道徐万君那小子不是东西。
可你说你跟他较啥劲啊?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你懂啥!”
屋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枕头砸在门板上,“你就知道贫嘴!”
张大民咧嘴笑了,知道这丫头听进去了:“我是懂啥呀?
我就知道昨儿我去给你家刷墙,看见你窗台上那盆月季蔫巴了,你平时宝贝得跟啥似的,咋就不管了?”
屋里没声了。
“还有啊,”张大民捡起门槛上的青杏,在手里来回抛着,“你还记得不?
咱小时候在胡同里跳皮筋,你脚脖子崴了,哭着喊着让我背你回家,我背了你二里地,累得跟孙猴子似的,你说长大要给我买糖吃……”“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李云芳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提它干啥!”
“我提它干啥?”
张大民站起身,用拳头轻轻砸了砸门,“我就想告诉你,徐万君能去美国,可他带不走胡同里的老槐树,带不走你爱吃的豆腐脑,更带不走……”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更带不走从小跟你抢糖吃的张大民啊。”
屋里“哇”地一声哭开了,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这几天的委屈全倒出来。
张大民隔着门板听得心头发紧,手在裤兜里攥成了拳头。
“你开门,云芳,”他声音哑得厉害,“你出来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别把自己憋坏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李云芳眼睛肿得像桃儿,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看见张大民站在门口,嘴唇哆嗦着,突然往前一扑,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首抖。
“他就是个骗子……他说过会回来娶我的……”张大民僵着胳膊,半天没敢动。
怀里的人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全蹭在他刚换的干净衬衫上。
他慢慢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一下一下,力道很轻。
“没事了,云芳,没事了……”他看着院墙外那棵老槐树,树叶在风里沙沙地响,“有哥在呢,啊?
有哥在呢。”
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照在张大民的肩膀上,也照在李云芳微微颤抖的背上。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和老槐树的沙沙声,像一首没调的歌,在午后的胡同里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