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瓦房里飘着墨香,先生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和山神庙的烟火气、崖壁的风霜味比起来,像场不真切的梦。
他总显得格格不入。
同窗们嫌他手上有洗不掉的茧子,笑他握笔的姿势像攥柴刀,更笑他总盯着墙角发呆——他们看不见,那墙角的阴影里,总蹲着个穿灰布衫的小娃娃,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瞅他写字。
起初他只当是眼花。
山神庙的三年,他见过太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雪夜里掠过崖顶的白影,神像底座下渗出来的暗红,只是秦道长从不让他问,他便也渐渐压在心底。
首到那天放学,路过村西头的老槐树,他看见个穿红衣的女子吊在枝桠上,舌头拖得老长,正对着树下玩耍的孩童笑。
“快跑!”
韩墨猛地拽住那孩子往后退。
孩童吓了一跳,骂他疯了,可下一秒,一阵狂风卷过,老槐树最粗的枝桠“咔嚓”断了,正好砸在刚才孩童站的地方。
那红衣女子消失了,韩墨却浑身发冷。
他忽然想起秦道长教的那些符号,想起雪地里练气时,丹田处总有的那团暖烘烘的气,想起师傅总说“记不住怎么保命”——原来那些苦,不只是让他强身,更是让他能看见这些东西,能在危险来时,护自己,也护旁人。
夜里他摸出胸口的柳叶木牌,冰凉的木头贴着皮肤,像师傅的拐杖敲在心上。
学堂里学的“仁义礼智”他懂,可山神庙教的“镇”与“驱”,才是藏在安稳日子下的底气。
有次先生让写“家”字,同窗们都画着西西方方的屋舍,韩墨却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山神庙,檐角下飘着缕青烟。
他想起秦道长斗笠下的阴影,想起那碗卧着荷包蛋的白面汤,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学堂的课本更重要——是在冰碴水里磨出的韧劲,是在雪夜里练出的胆气,更是那双被悄悄打开的眼,让他能在光怪陆离的世间,走得更稳些。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像山神庙的雪。
韩墨握紧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的“家”字,比谁的都端正。
韩墨渐渐发现,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替他撕开世间的伪装。
村东头的二丫总说夜里睡不着,床头的木梳会自己飘起来。
同窗们笑她胡扯,韩墨却在放学路上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正蹲在二丫家窗台上,手指勾着那把桃木梳。
他想起秦道长教的“镇”字诀,趁没人时捡了块尖石,在二丫家门框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当晚二丫就跑来告诉他,睡得格外沉,梳子安安稳稳躺在桌上。
韩墨摸着门框上的刻痕,忽然懂了师傅当年让他背那些“虫子”的用意。
秋收时,李大叔家的牛犊掉进了枯井。
井里黑得像泼了墨,下井救人的汉子刚爬了半截,突然尖叫着爬上来,说井里有东西扯他的腿。
韩墨凑到井口,看见一团灰雾裹着个扭曲的人影,正死死拽着汉子的裤脚。
他想起雪地里练的吐纳法,深吸一口气,丹田那团暖气竟顺着喉咙涌到嘴边,他低喝一声“散”,声音不大,井里的灰雾却猛地一颤,缩成个小点钻进了砖缝。
李大叔探头看时,只当是汉子眼花,唯有韩墨知道,刚才那一声,是师傅教他的“驱”。
最险的一次是在镇上的庙会。
人潮里挤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总往孩子们身边凑。
韩墨一眼就看见她脚踝上的青绳——那是淹死鬼的记号。
他看见老太太的手快碰到邻村赵家小子的肩膀,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故意撞了赵家小子一把。
“你干啥!”
赵家小子刚要发火,就见刚才站的地方,一个卖糖画的摊子突然塌了,木架擦着他的头皮砸在地上。
老太太的身影混在惊惶的人群里,转眼没了踪迹。
次数多了,村里人渐渐觉得韩墨“运气好”,总能在出事前避过去。
只有韩墨自己清楚,是山神庙的三年给了他看穿虚妄的眼,是师傅硬塞进他手里的那把“柴刀”,让他能在暗处劈开一条生路。
有回学堂先生讲《论语》,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韩墨握着笔,忽然想起秦道长那句“别想着逞能”。
他慢慢懂了,师傅不是不让他出手,是让他知道,每一次伸手都要藏着分寸——既要护人,也要护好自己。
就像当年狼来时,师傅不是硬拼,而是用拐杖上的兽头镇住了它们。
他开始悄悄把师傅教的法子用得更巧:在王寡妇家门槛下埋块画了符号的青石,挡住夜里敲门的黑影;给常走夜路的张爷爷编个柳叶结,让他走在月光里总能避开坑洼。
这些事做得隐秘,没人知道是他,他也不求人知。
韩老实看儿子越来越沉稳,只当是学堂教得好,逢人就夸先生有方。
韩墨听着,只是笑笑,摸出怀里的木牌。
那上面的柳叶被摩挲得发亮,像师傅总在暗处看着他。
山神庙的风雪早就停了,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正让他在人间的烟火里,走出一条越来越宽的路。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师傅护着的娃娃,却学着师傅的样子,把温暖悄悄递出去,成了别人看不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