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像是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字。
“爸,”林砚之放缓了语气,“那符号……是不是和老桥有关?”
沉默在屋里蔓延,只有窗外雾水打在瓦片上的“滴答”声。
过了许久,林守义才缓缓松开手,从怀里掏出木牌,放在桌上。
木牌是用老松木做的,打磨得光滑温润,边缘己经有些磨损,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那个符号刻得很深,线条遒劲,确实像一座桥的轮廓,但桥身两端却各延伸出几道弯曲的线条,交织成一张不规则的网,网眼处还刻着几个极小的、像文字又像花纹的印记。
“这是‘镇水符’。”
林守义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老桥最后一次大修,我师叔亲手刻的,一共三块,分别嵌在桥的三个桥墩里。
他说这符能镇住望川河的水煞,保桥百年安稳。”
林砚之凑近细看:“那这木牌……是我偷偷拆下来的。”
林守义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二十年前,镇上想拆了老桥建新的,我师叔拼死反对,说这桥连着镇子的气脉,动不得。
后来……后来他就突然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怕有人再打老桥的主意,就趁夜把其中一块镇水符拆了下来,想着万一桥真出事,这符或许能留下点什么。”
“那另外两块呢?”
“不知道。”
林守义摇头,“可能还在桥墩里,也可能……早就没了。”
他拿起木牌,用指腹轻轻划过那个符号,“你师叔是个怪人,手艺比你爷爷还好,尤其擅长刻这些祈福镇煞的符牌。
他说这镇水符不只是符号,里面藏着修桥时的尺寸、木料,还有……守桥人的名字。”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守桥人?”
“嗯,世代守着这桥的人。”
林守义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林家,就是守桥人。”
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林砚之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从小只知道父亲是木匠,却从不知道家族还有“守桥”的使命。
难怪父亲对老桥的感情如此特殊,难怪桥塌后他会那么执拗地说“不是意外”。
“那这次桥塌……有人想毁了它。”
林守义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不光是桥,还有守桥人的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争吵声。
林砚之走到门口,看见几个穿着西装的陌生人正和周明争执,为首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语气嚣张:“周明,别给脸不要脸!
这桥塌了正好,赶紧签字同意拆了重建,开发商那边都等着呢!”
周明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王老板,这桥是镇上的老物件,说拆就拆?
再说林伯还因为这桥摔伤了,事情没查清楚,谁也别想动!”
“查清楚?
查什么?”
王老板嗤笑一声,“一个老糊涂摔了跤,还能查出花来?
我告诉你,这桥必须拆,下个月就动工!”
林砚之认出这个王老板,是镇上的首富,开了几家杂货铺,听说最近在跟外面的开发商接触,想在河对岸搞房地产。
“王富贵,你少在这儿放屁!”
林守义不知何时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脸色铁青,“这桥是我师叔和上百个工匠一斧一凿建起来的,你想拆?
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王富贵看到林守义,脸上的嚣张收敛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屑:“林木匠,我尊敬你是长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桥塌了半边,留着也是个隐患,重建新桥对全镇都有好处,你较什么劲?”
“好处?
是对你的钱包有好处吧!”
林守义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这桥的事没查清楚,谁也别想动!”
“查?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王富贵不耐烦了,挥挥手,“走!
跟这老东西废话什么,回头让镇长来跟他说!”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对林守义说:“林伯,您别气坏了身子。
王富贵背后有人,这事儿怕是难办。”
林守义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王富贵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像是淬了冰。
林砚之扶着父亲回屋,心里却翻江倒海。
王富贵急于拆桥重建,会不会就是他动了手脚?
可他看起来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爸,您认识王富贵很久了?”
“哼,他爹当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靠着投机倒把发了家。”
林守义啐了一口,“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德性,眼里只有钱。”
他顿了顿,忽然说,“你师叔走的那年,他爹也在镇上蹦跶得厉害,说要把老桥改成收费的关卡。”
林砚之心中一动:“那后来呢?”
“后来你师叔把他爹揍了一顿,扔到了河里。”
林守义的声音很轻,“从那以后,王家就消停了。”
这个细节让林砚之感到一阵寒意。
师叔的失踪,王家的蛰伏,如今王富贵的咄咄逼人,还有老桥的坍塌……这些事情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串联。
下午,苏晴来给林守义换药,看到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林伯,您是不是又生气了?
医生说您得静养。”
林守义没说话,林砚之把上午王富贵来闹事的事说了一遍。
苏晴听完,眉头皱了起来:“王老板最近确实很积极地推动新桥项目,镇上好多人都收到了他发的‘好处费’,让大家签字同意拆桥。”
“还有这种事?”
林砚之惊讶道。
“嗯,”苏晴点头,“不过老一辈的人大多不同意,说老桥是望川镇的根。
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留在镇上的也没多少话语权。”
她给林守义换完药,收拾东西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的木牌,眼神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林小姐,要是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王富贵那人……不好惹。”
苏晴走后,林砚之拿起木牌,对着阳光仔细看。
那些极小的印记果然像文字,只是笔画古怪,她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鲁班文’。”
林守义忽然说,“木匠行里的秘字,只有传人才能看懂。
你爷爷教过我几个,可惜……我记不全了。”
“那还有谁认识?”
“不知道。”
林守义摇头,“你师叔是最懂这个的,他走了,恐怕没人能全认出来了。”
林砚之摩挲着木牌上的符号,忽然想到一个人:“周师傅是修桥的,他会不会认识?”
“周明?”
林守义沉吟了一下,“他爹以前是你爷爷的学徒,或许见过……可以去问问,但别把木牌给他看。”
傍晚时分,雾气渐渐散了些,露出灰蒙蒙的天。
林砚之拿着木牌的拓印(她特意找了张纸,把符号和小字拓了下来),去找周明。
周明家就在河边,是个简陋的瓦房,院子里堆着各种修桥的工具。
他正在劈柴,看到林砚之,放下斧头擦了擦汗:“是小林啊,有事?”
林砚之把拓印递过去:“周师傅,您见过这个符号吗?
还有这些小字。”
周明接过拓印,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手猛地一抖,拓印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捡起来,揉成一团塞进兜里,眼神躲闪:“没……没见过。
这是什么?”
他的反应太反常了,林砚之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路上捡的,觉得奇怪,想问问您。”
林砚之不动声色地说。
“不认识,真不认识。”
周明摆着手,语气急促,“我还有事,先回屋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砚之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屋门,心里的疑团更重了。
周明明显认识这个符号,他为什么要隐瞒?
暮色西合,望川河上又开始弥漫起雾气,比早上更浓,仿佛要把整个镇子都吞噬。
林砚之往回走,远远看见苏晴站在卫生所门口,似乎在等她。
“林小姐,你去找周师傅了?”
苏晴问。
“嗯,”林砚之点头,“您怎么知道?”
“我刚从那边过来,看见你了。”
苏晴的目光落在她空着的手上,“周师傅说什么了?”
林砚之犹豫了一下,把周明的反应告诉了她。
苏晴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知道有个人,可能认识这些字。”
“谁?”
“镇东头的陈瞎子。”
苏晴说,“他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后来瞎了眼,但肚子里有学问,据说认识很多古字。
不过他脾气怪,不爱搭理人,你未必能问出什么。”
林砚之看着苏晴,她的眼神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真诚。
可不知为何,林砚之总觉得,这个女医生似乎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她一个“恰到好处”的提示。
“谢谢你,苏医生。”
“不客气。”
苏晴笑了笑,“雾大,早点回去吧。”
林砚之转身往家走,雾气己经浓得化不开,连脚下的路都变得模糊。
她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雾中回响,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从河底浮上来的呜咽声。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木牌,指尖传来松木的温润。
她知道,从她拿起这木牌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必须在这重重迷雾里,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路,不管路的尽头,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