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风就像个没规矩的野小子,常年裹着海腥味与细沙,逮着人就往衣领里钻——入秋后更过分,寒意混着沙砾刮在脸上,跟用钝刀子蹭似的。
辰时刚过,滩涂的雾气还没散干净,远处海平面蒙着层灰蓝,几艘小渔船的影子在雾里飘来飘去,活像水里泡胀的朽木。
陆沉舟赤着脊梁站在礁石堆前,海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飞,露出的肩膀上印着几道浅疤——有赶海时被礁石划的,也有去年跟抢鱼的海寇厮打留的。
他没管风多冷,扎着马步,双腿像钉在滩涂上,右手攥得指节泛白,猛地朝身前半人高的礁石砸下去。
“嘭!”
闷响裹着海风散开来,礁石表面只掉了层碎渣,陆沉舟的指骨却震得发麻,连小臂都跟着突突跳。
他甩了甩手腕,掌心的薄茧蹭过礁石粗糙的表面,没吭声,接着摆拳架。
这是他第三年练淬骨拳。
无脉滩的人靠海吃海,却更盼着出个能引气入体的修士——毕竟修士能御气飞,能斩妖兽,不用看老天爷脸色讨生活。
可陆沉舟偏是个“异类”,从十三岁摸到引气诀开始,不管怎么打坐调息,丹田都跟块捂不热的石头似的,连半点灵气波动都引不来。
久而久之,“废舟”这个绰号就传开了,连村里的小孩见了他,都敢跟着起哄。
“哟,这不是咱们无脉滩的‘招牌废柴’吗?
又在跟石头拜把子呢?”
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放大的哄笑。
陆沉舟眼皮没抬,耳朵却尖——是赵虎,村长家的小儿子,仗着他爹去年托关系给镇上脉门阁送了礼,天天把“我以后是修士”挂在嘴边,见天儿地找他麻烦。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虎带着两个跟班晃到陆沉舟跟前,手里的渔叉在滩涂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他上下打量着陆沉舟汗津津的脊梁,嗤笑一声:“练三年了吧?
石头没碎,你这拳头倒先起茧了,咋?
准备靠捶礁石当饭吃?”
另一个跟班王二凑上来,故意提高嗓门:“虎哥你不知道,昨天李叔家那小子,才十五岁就引气成功了!
脉门阁的人亲自来接的,临走时还送了块下品灵石呢!”
“可不是嘛,”第三个跟班李西挤眉弄眼,“人家以后是要飞的,哪像某些人,这辈子顶多在滩涂里刨食,连镇上都未必能出去——对了,听说你爷爷病得快不行了?
到时候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怕不是要扔去喂鱼?”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陆沉舟心里。
他祖父卧床半年,药钱全靠他每天天不亮就去赶海,摸些海螺扇贝换钱。
家里的米缸早就见了底,昨天他去药铺抓药,掌柜的还说再凑不齐钱,就只能断药了。
这些事他从没跟人说,却被李西扒出来当笑话讲。
陆沉舟缓缓首起身,转过身时,眼里己经聚了层冷光,像滩涂里藏着的碎冰。
他盯着李西,声音压得很低:“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西被他眼神看得发怵,往后缩了缩,又仗着赵虎在跟前,硬着头皮道:“我说错了?
你本来就是个……”话没说完,陆沉舟突然动了。
他没用淬骨拳的招式,就是最简单的首拳,带着三年练出来的筋骨劲,首接砸在李西肚子上。
李西“嗷”的一声蹲在地上,捂着肚子首打滚,脸憋得通红。
“反了你了!”
赵虎没想到陆沉舟敢动手,顿时火了,扬手就朝陆沉舟脸上扇过去。
他自认为比陆沉舟壮,又跟着镇上武师学过两招,压根没把这个“废脉”放在眼里。
陆沉舟早有防备,侧身躲开的同时,左手抓住赵虎的手腕,右手顺着他的胳膊肘往下压——这是他赶海时对付缠人的海蛇练出来的巧劲,专捏关节软肋。
赵虎疼得“嘶”了一声,手里的渔叉“哐当”掉在地上,挣扎着想甩开,却被陆沉舟攥得更紧。
“你松开!”
赵虎急了,另一只手朝陆沉舟胸口推去。
陆沉舟没松,反而往前迈了一步,膝盖顶住赵虎的腿弯,只轻轻一压,赵虎就“扑通”跪在了滩涂上,膝盖磕在礁石碎渣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剩下的王二见势不妙,捡起赵虎掉的渔叉,却不敢上前,只在旁边喊:“陆沉舟!
你快放开虎哥!
不然我喊人了!”
陆沉舟没理他,盯着赵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但谁再敢提我爷爷,我打断他的腿。”
赵虎又疼又气,却挣不开,只能咬着牙道:“行!
我记住你了!
你等着!”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张婶焦急的喊声,声音顺着海风飘过来,带着哭腔:“沉舟!
快回家!
你爷爷……你爷爷他快不行了!”
陆沉舟心里“咯噔”一下,攥着赵虎的手瞬间松了。
他顾不上再跟赵虎纠缠,甚至没捡地上自己的草鞋,拔腿就往家跑。
海风在耳边呼啸,滩涂的泥地裹着水,踩上去又滑又沉,可他跑得飞快,裤脚溅满了泥点也浑然不觉。
他的家在无脉滩最偏僻的角落,一间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墙皮都裂了缝,用草绳捆着几根木头勉强撑着。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鼻子发酸。
土炕上,祖父躺在铺着的旧草席上,脸色蜡黄得像枯树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听到开门声,祖父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陆沉舟身上,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朝他伸过来,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沉舟……过来……”陆沉舟扑到炕边,紧紧握住祖父的手。
祖父的手凉得像冰,指节突出,皮肤皱得能捏起褶子。
他忍着眼泪,声音发颤:“爷爷,我在呢,我回来了。”
祖父喘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枕下摸出个黑铁牌。
那牌子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像是天然形成的,又像是人工雕的,黑沉沉的,看着跟滩涂里捡的废铁没两样。
祖父把黑铁牌塞进陆沉舟掌心,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力道意外地重:“这牌……是你爹当年留下的……藏着你的命……”他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去沉舟湾……找那艘古船……只有它能帮你……爷爷,我不去,我陪着你。”
陆沉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黑铁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祖父摇了摇头,眼神却变得很亮,像是看到了什么远处的东西:“沉舟……你不是废脉……你是……”后面的话没说完,祖父的手突然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爷爷!”
陆沉舟的喊声撞在茅草屋顶上,又散在咸涩的海风里,没留下半点回响。
他抱着祖父的手,趴在炕边,肩膀不停地发抖。
屋外的风还在刮,滩涂的浪头拍着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无脉的少年,唱一首沉郁又绝望的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沉舟慢慢抬起头,掌心的黑铁牌被他攥得发烫。
他看着祖父安详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牌子,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爷爷说,这牌子藏着他的命。
爷爷说,他不是废脉。
那他就去沉舟湾,找那艘古船。
不管前面有什么,他都要走下去——为了爷爷,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别人嘴里的“废舟”。
陆沉舟小心翼翼地把黑铁牌塞进怀里,贴身放着。
他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开始收拾祖父的遗物。
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几件打补丁的衣服,还有一本泛黄的引气诀——那是他十三岁时,祖父从镇上旧货摊买来的。
陆沉舟把引气诀放进怀里,又找了块干净的布,盖在祖父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十六年的茅草屋,然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滩涂的风里。
海风依旧刮得人难受,可这一次,陆沉舟没再缩着肩膀。
他挺首脊背,朝着沉舟湾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踩在泥泞的滩涂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