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几乎耗尽的身体,在起伏的丘陵间又挣扎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看清了它的来源。
那并非繁华的城镇,甚至算不上一个像样的村落。
只是一片依傍着一条河水浑浊、流速迟缓的河流的洼地,稀疏地散落着几十户低矮的土坯房或茅草屋。
一道由歪歪扭扭的树干钉成的简陋栅栏,将这片聚居地勉强围了起来,栅栏顶端削尖,挂着一些风干的兽骨和褪色布条,更像是一种对荒野的虚弱宣告,而非真正的防御。
河水是黄褐色的,即使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也泛着一层令人不安的油腻光泽,水面上偶尔漂过一些烂草和泡沫。
这就是村民赖以生存的黑水河。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腐烂的植物气息,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从河面飘来的、难以言喻的腥甜味,让陆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踉跄着走近村口。
栅栏门敞开着,但一种无形的屏障似乎立在那里。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皮袄、满脸深刻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老者,叼着一根早己熄灭的旱烟袋,堵在门口。
他身后站着两个面色黝黑、手持锈迹斑斑铁叉的壮年男子,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警惕。
更远处,一些村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望过来,目光麻木而好奇。
“站住!”
老者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哪来的?”
陆昭停下脚步,他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样:衣衫褴褛,满身污垢和干涸的血迹,脸色因饥饿和疲惫而惨白,眼神却因为连日来的遭遇而带着一种惊悸未消的锐利。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老丈,我是逃难的……从西边山里来,那边……遭了灾,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选择了最简略也最安全的说法,隐去了拜幽教的具体情况。
村长——这老者的身份不言而喻——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可能带来麻烦的破损物品。
“叫什么?
哪个聚落的人?”
“陆昭。
很多事……记不清了。”
陆昭半真半假地回答,用手揉了揉额角,表现出适当的迷茫与虚弱。
失忆在某些时候,反而是一种有效的掩护。
村长沉默地咂巴着早己没有烟雾的烟嘴,眼神锐利。
旁边一个壮汉低声提醒:“村长,来历不明,别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东西,给村子带来祸事……”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村长身后响起:“阿爷……他看起来,快要饿死了。”
陆昭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躲在村长腿后,探出半个脑袋。
她面黄肌瘦,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服,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被河水冲刷过的黑石子,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担忧。
她手里紧紧攥着半个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糠麸做的菜团子。
村长回头瞪了孙女一眼,语气严厉:“阿月,回屋里去!”
但当他再次转回头看向几乎站不稳的陆昭时,紧绷的脸色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算了,最近河里不太平,守夜的人手总是不够。
你,进来吧。”
他用烟袋杆指了指陆昭,“记住,泥湾村有泥湾村的规矩,犯了规矩,别说我无情,河伯老爷也饶不了你!”
“河伯老爷?”
陆昭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多谢老丈收留,我懂规矩。”
他被允许进入这片被称为泥湾村的土地。
村子里的景象比远处看起来更加破败。
房屋低矮,墙壁多有裂缝,村民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里有一种长期挣扎在生存线上所特有的麻木和忧虑。
他们看着陆昭这个外来者,目光复杂,好奇中带着疏离,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村长将他带到村子边缘一个靠近栅栏的、低矮的草棚前。
“这里以前堆杂物,你自己收拾一下,暂时住着。
每天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修补栅栏、清理水渠,还有……”村长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晚上轮到你守夜的时候,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河面,有什么动静,立刻敲锣。”
“守夜?
是为了防备野兽吗?”
陆昭问。
村长的脸上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他望了一眼那浑浊平静得诡异的黑水河,含糊道:“比野兽……更麻烦。
记住我的话就行,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草棚里堆着些烂渔网、破旧的农具,气味并不好闻。
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暂时安身的角落。
陆昭简单收拾出一块能躺下的地方,将怀里仅剩的一点干粮碎屑吞下,又喝了几口皮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
身体的极度疲惫催促他立刻睡去,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这个村子处处透着古怪。
村民们的恐惧,村长提及“河伯老爷”时的讳莫如深,还有那条河水本身散发出的不祥气息……这一切,都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充满疯狂的世界,隐隐有着某种诡异的相似之处。
他摸了摸怀中温润的玉佩,它安静地贴着胸口。
这里,恐怕也并非真正的安宁之地。
但眼下,他需要食物,需要恢复体力,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泥湾村,成了他被迫停靠的第一个港口,而水面之下,显然潜藏着未知的暗流。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