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皮早就冻得发脆,被风抽打得簌簌掉渣,在窗根下积起薄薄一层土末,混着融化的雪水,黏成灰黑色的泥。
秀兰坐在炕沿边,背靠着糊着旧报纸的土墙,昏黄的油灯在她头顶摇摇晃晃,把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
她捏着针的手停在半空,指腹被冻得又红又僵,指节处裂着几道细小的口子,渗着血丝,一碰到冰凉的针尖就钻心地疼。
可她只是往嘴边凑了凑,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冻硬的指尖,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重新把线头往针鼻里送。
第三回,那缕白生生的棉线终于穿了过去,她手腕轻轻一绕,在线尾打了个小巧的结,针尖刺破摊在膝头的粗布被面,带着蓬松的新棉絮扎下去,留下一个细密的针脚。
炕梢的木箱上,红布包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是她攒了整整半年的布票,托公社供销社的王婶换的一块花布。
布面上印着淡紫色的喇叭花,花瓣边缘镶着细细的白边,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秀兰每缝几针,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嘴角会悄悄翘起来——这是她和建国成亲三年来,头回做新被褥。
往年过冬,都是把旧棉絮拆了重新弹一弹,掺点新棉花进去,被面洗得发白,针脚处磨出毛边,夜里总能摸到硬邦邦的棉团。
“别缝了,手都冻裂了。”
门口的布帘子被掀开,一股寒气裹着雪沫子钻进来,建国搓着冻成红萝卜的手,跺了跺脚上的泥雪,快步钻进被窝。
他刚从队里的场院回来,负责守着新收的红薯窖,鼻尖上还沾着白霜,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散开。
他往秀兰身边挪了挪,伸手想摸她的手,却被秀兰躲开了——他的手比冰坨子还凉。
“还差几针就缝完这边了。”
秀兰把针扎进棉被,棉絮蓬松地漫出来,沾在她的袖口上,“你别总往山里跑,上回脚崴了还没好利索。”
她抬头时,油灯的光恰好落在建国的眉骨上,在那里投下一道斜斜的阴影。
那道疤是去年抢收玉米时留下的,拖拉机倒车时没留神,他为了护着旁边的半袋种子,被车帮蹭到了眉骨,流了好多血,用了半瓶紫药水才止住。
现在疤褪成了淡粉色,像条细虫子趴在那里,每次看到,秀兰的心都会揪一下。
建国没接话,只是往炕里缩了缩,把秀兰那边的被角往她身下掖了掖。
土炕被两人的体温慢慢焐热,炕席下的麦秸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秀兰缝完最后一针,咬断棉线,把被面往旁边叠了叠,刚要吹灯,建国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借着灯光一看,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他笨拙地剥开糖纸,透明的玻璃纸在手里发出细碎的响声,然后把那颗圆滚滚的糖塞进秀兰嘴里。
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是橘子味的,带着点廉价的香精味,却让秀兰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年月,水果糖是稀罕物,只有过年才能凭着票换几颗,建国说是队里发的奖励,她知道,多半是他自己省下来的。
“等将来,”建国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有点发紧,他伸手揽住秀兰的肩膀,掌心粗糙的茧子蹭着她的棉袄,“我一定让你住砖瓦房,红砖墙,亮堂窗,冬天不用守着土炕挨冻。
顿顿让你吃大白馒头,就着红烧肉,管够。”
秀兰含着糖,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屋檐下的冰棱结得老长,从房檐垂到窗台边,像一串透明的刀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她能听见建国的心跳,沉稳有力,和这土坯房里的油灯、暖炕、新棉絮一起,在寒夜里酿出点实实在在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