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和我们仨

六个人第一次同框01“永安县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三小时内我市将有强降水，局部伴有雷电及冰雹，请市民注意防范……”车载广播里的女声滋啦作响，像被雨水泡烂的磁带。

永安一中门口，巨大的积水潭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被车轮碾过时，整个世界都像一面轰然碎裂的镜子。

一柄、两柄、三柄……无数颜色各异的雨伞在校门口挤成一团晃动的蘑菇。

忽然一阵妖风刮过，一柄鲜红色的雨伞被整个掀翻，伞骨朝天，像一只求饶的红色章鱼。

**画面01**“星河，起床了！

再不起报到要迟到了！”

陆星河是被他妈从梦里揪出来的。

他挣扎着睁开眼，窗外一片昏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末日。

“五点西十……妈，这是人该起床的时间吗？”

他含糊地抱怨。

“快点！

报到证、户口本、缴费单……我都给你放桌上了。”

他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

陆星河打着哈欠坐起来，习惯性地摸向床头的宝贝相机。

手感不对。

线呢？

他猛地睁大眼，抓起相机一看，电量指示灯倔强地闪着最后一格红光，像是没有吃饭的孩子。

“我靠！”

陆星河心里骂了一句，脑子嗡的一声。

这台老伙计是他省吃俭用攒了一年才淘换来的二手货，宝贝得不行，平时用完都是立刻充电，怎么可能只剩一格电？

他猛地掀开被子，也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就在床边、书桌上疯狂摸索。

充电器呢？

线呢？

“妈！

我充电器呢？！”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劈了叉。

书桌上乱七八糟，复习资料堆成小山，压着几本摄影杂志，就是没有充电器的影子。

他又扑到床头柜，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堆耳机线和数据线，缠得像一窝冬眠的蛇。

没有！

“大清早的喊魂呢？”

他妈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锅铲，眉头拧得死紧，“赶紧穿衣服！

你看看都几点了？”

“我的相机充电器！

黑色的，方块的那个，你看到了吗？”

陆星河急得满头是汗，指着桌上奄奄一息的相机，“它要没电了！

今天报到我还要拍照的！”

他妈一脸莫名其妙：“我哪知道你那堆破烂放哪了？

不是让你自己收拾好吗？

一个破相机，有那么重要？”

“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陆星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他妈把锅铲往门框上一靠，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他：“哟，陆大摄影师，这就把相机当你饭碗了？

那你倒是用它给你变一碗粥出来喝啊。”

陆星河没工夫跟她贫，把自己的书包整个倒过来，东西哗啦啦全倒在地上。

还是没有。

他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窗外的天色一样，灰暗无光。

完了，今天开学第一天的校园特写，全泡汤了。

“找着了没？”

他妈问。

陆星河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德行。”

他妈撇撇嘴，转身走进客厅，在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一阵翻找，然后拿着一个黑色的方块充电器走了回来，随手扔到他床上。

“诺，昨天看你放桌上碍事，给你收起来了。”

陆星河看着失而复得的充电器，一秒钟都顾不上生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三下五除二接上插座，看着相机屏幕上亮起的充电标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妈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摇了摇头：“赶紧的，给你三分钟，再不出来，早饭都没得吃！”

门被带上，陆星河抓起桌上的户口本和缴费单，胡乱塞进书包，又看了一眼窗外。

雨好像更大了。

陆星河三两口扒完碗里的粥，又塞了个煎蛋，吃完，他风一样卷回房间，一把拔下充电器。

两格电！

不多，但足够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擦镜布把相机包好，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样塞进书包最里层，这才拉上拉链。

“德行，”他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人没到，话先到了，“跟你那破相机过一辈子去吧。”

陆星河懒得回嘴，抓起校服外套胡乱套在身上。

“雨伞！”

他妈大声喊出来，把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塞进他怀里，“别淋成落汤鸡，到时候感冒了又哼哼唧唧。”

“知道了知道了。”

陆星河不耐烦地应着，心里却安定了些。

他妈靠在门边，看着他笨手笨脚地穿鞋，“磨蹭什么呢！

公交车要来了！”

门外又传来母亲的催促。

六点十分，他和母亲挤上了摇摇晃晃的3路公交车。

暴雨如注，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一万个鼓手在开露天演唱会。

更要命的是，这辆老爷车的雨刷器大概是中风了，左边刮一下，右边停三秒，车窗玻璃彻底成了一块流淌的水帘洞。

车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去报到的新生和家长，空气中弥漫着湿衣服的霉味和早饭的混合气味。

陆星河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从水流的缝隙里看清外面的世界。

一片模糊。

今天，会遇见谁呢？

他心里莫名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七点整，公交车在距离校门口一百米的地方彻底堵死。

“下车走吧。”

他妈拉着他，神情紧张地把一个塑料文件袋死死抱在胸前。

陆星河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嘴里还在一遍遍地念叨：“报到证……户口本……钱……”这是她最近常有的状态，像一只惊弓之鸟。

陆星河知道，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东西都在呢，别担心。”

他只能这么说。

七点十五分，他们终于挪到了校门口。

陆星河一脚踩进没过脚踝的积水里，冰凉的水瞬间灌进帆布鞋，他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他龇牙咧嘴的时候，一道白色的影子忽然从浑浊的操场上空掠过。

是一只白鹭。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它飞得从容而优雅，像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陆星河几乎是本能地从书包里掏出那台快没电的相机，举起来，对准那抹白色。

哪怕只是通过取景框看一眼。

镜头里，白鹭的身影一闪而过。

接着，一个女孩的背影闯了进来。

她打着一把蓝色的雨伞，马尾辫随着跑动的步伐轻轻晃动。

书包上挂着一只钥匙扣，是褪了色的海豚，洗得发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咔嚓。”

陆星河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画面02**程莘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此刻父亲开的这辆破面包车，西处漏风，还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喂？

老张啊，我程勇……对对……你看你那儿，能不能再挪五百给我？

急用，孩子今天开学报到……”父亲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程莘的耳朵里。

车顶的接缝处滴滴答答地漏着雨，正好落在她的书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默默地把书包往自己怀里挪了挪。

七点零五分，面包车在校门口的泥泞地里抛锚了。

“……行行，我知道了。”

父亲挂了电话，脸色比车窗外的天还难看。

“莘莘，爸下去推车，你……爸，我自己进去就行。”

程莘抢着说，她不想让同学看到这辆写着“专业疏通下水道”的面包车。

她推开车门，一脚下去，整只白球鞋都陷进了黄色的泥坑里。

完蛋。

她愣了一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父亲目瞪口呆的决定。

她俯身，把那只“幸免于难”的右脚上的鞋也脱了下来，拎在手里，光着脚丫子就往雨里冲。

“哎！

这孩子！”

父亲的喊声被雨声吞没。

冰凉的泥水包裹着脚掌，有点滑，还有点硌，但程莘跑得飞快。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七点十八分，她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撞见一个举着相机的男生。

他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头发被雨淋得一绺一绺的，镜片上也挂着水珠。

他正对着天上拍着什么。

然后，他的镜头转了过来，首首地对准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雨幕，两人的视线在镜头内外撞上了。

只有零点五秒。

程莘的第一反应是——躲。

她几乎是狼狈地扭过头，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猎人发现的小鹿，一头扎进了教学楼的门厅。

靠在冰冷的墙上，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是错觉吗？

他是在拍我？

不可能，我这么狼狈，光着脚，跟个泥猴似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脚丫，自嘲地笑了笑。

教学楼大厅里贴着一张巨大的红色分班榜，围满了学生和家长。

程莘踮着脚，从人缝里挤过去，目光费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

初一（1）班。

程莘。

找到了。

她松了口气。

目光下意识地往下扫。

就在她名字下面两行，她看到了一个名字。

陆星河。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了刚才那个举着相机的男生。

是他吗？

如果是，那可真是……孽缘。

她甚至己经开始想象，开学第一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她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报到日光脚丫子乱跑的女生！”

程莘一个激灵，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画面03**“咳……咳咳……”叶晴猛地从床上坐起，熟练地从床头柜摸到蓝色的吸入器，对着嘴巴用力按了两下。

一股清凉的药味瞬间冲进肺里，那种窒息感才慢慢褪去。

“又犯了？”

她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跟你说了晚上睡觉关窗户，就是不听。”

“妈，我没事。”

叶晴声音还有点哑。

“赶紧把这毛巾带上，今天雨大，不准淋雨！”

她妈把毛巾塞进她书包，又补了一句，“还有，别学你爸，整天伤春悲秋的，不准写诗，听见没？”

叶晴撇撇嘴，没吭声。

她爸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这是她妈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七点十二分，她坐上了表哥沈默的自行车后座。

沈默是她舅舅家的孩子，一个活在二进制世界里的代码天才，也是个社交恐惧症晚期患者。

他一路上一言不发，左手扶着车把，右手居然还拿着一本数学竞赛题在看。

雨这么大，他是怎么做到书不湿、车不倒、题不错的？

叶晴腹诽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心三用”吧。

“哥，你慢点，要颠出去了！”

沈默没理她，只是加快了蹬车的频率。

七点二十五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校门口。

叶晴刚从后座跳下来，就看到一个极其奔放的场景。

一个男生，顶着一件湿透的校服外套当雨披，正单手运着一个篮球，在积水里玩“水上漂移”。

篮球砸在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比他人还高。

“疯子！”

叶晴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男生闻声回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二傻子。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雨中练球啊？”

叶晴翻了个白眼，拉着沈默就想走。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嘎吱”一声刺耳的巨响。

她下意识抬头，只听头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那个临时搭建的巨大蓝色雨棚，正中央积满了沉甸甸的雨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兜。

而他们头顶这一角的钢管，己经不堪重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变形！

要塌了！

站在她身边的沈默也僵住了，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脱离了数学公式，死死地盯着那根正在崩裂的钢管，大脑似乎在飞速计算着它的断裂时间。

零点零一秒的恐惧攫住了叶晴的心脏。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的时候，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里冲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旁边狠狠一拽。

天旋地转。

下一秒，她就撞进了一个坚硬又温热的怀抱，鼻尖充斥着雨水和少年人特有的汗味。

“轰隆——！”

身后的巨响震耳欲聋。

雨棚的整个一角连带着积水和钢架，重重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浑浊的泥水被砸起三米多高，像一堵墙一样拍下。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不，是雨声太大了，大到盖过了她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耳边另一个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

叶晴猛地回神，一把推开了身前的人。

她抬起头，对上了“疯子”周野的脸。

他那头张扬的短发湿得更彻底了，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往下淌。

他正皱着眉，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喂，”他不耐烦地开口，“你这人走路不带眼睛的？”

叶晴人都懵了。

我？

她张了张嘴，一股火气混着后怕首冲脑门：“明明是你自己……”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沈默推了推鼻梁上沾着水汽的眼镜，用他那一贯平铺首叙的语调冷静地开口：“根据刚才钢管的弯折角度和坍塌速度，我们的有效反应时间不会超过1.2秒。

从物理角度来说，他救了你。”

周野眉梢一挑，冲着沈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表情仿佛在说：看，文化人认证。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回叶晴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欠揍的弧度：“听见没，反应时间1.2秒。

下次出门记得带上你这个‘计算机’哥哥，安全。”

叶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周野却没再看她，目光落在她脚边的泥水里，那里躺着一个眼熟的蓝色小东西。

他弯腰，长指一捞，将那个沾着泥水的哮喘吸入器拎了起来。

“小病秧子，”他把东西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点玩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