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毁堤淹田
洗煤厂前的水沟被连日来的降雨冲成了一条三西米宽的河道,今早还决了堤,河水顺着溃口冲毁了厂门前的一块农地,现场一片狼藉。
赵厂长领着工人们去修堤,快到晌午了还没见回来。
工厂一早上都没开工,偌大的堆煤场空空荡荡,今天的洗煤任务又被打乱了。
此刻,季强正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大班椅上,眉头紧锁的瞅着电脑屏幕上的洗煤计划。
连日的大雨不给一点面子,冲毁了道路耽搁了原煤进场不说,这下淹了农田,那个催命的王村长指不定啥时候带着村民就要来***。
办公室越安静,季强的思绪越烦乱。
他最喜欢在洗煤机轰鸣的噪音中办公,干洗煤这行的都知道,现在的行情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
为了赶这波行情,季强几乎将全部流动资金都压在了煤山上,下游的客户也打点好了,见货就付钱。
这下可好,原煤堵在路上,工人忙着修堤筑路,他季强一个人只能坐着干着急。
“强总,强总!”
对讲机里传来急促而又清晰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季强一把抓过对讲机说到“说!”
“堤修好了,也加固了。
我们现在在修桥。”
“修桥?
桥去年不是用混凝土加固了么?
发个水就被冲垮了?”
季强觉得不可思议,去年老赵修桥花了十来万,怎么成了豆腐渣工程。
“嗯...也不是被水冲垮了,是桥洞里被塞进去了东西,水从上面冲下来了。”
对讲机里的声音也是透露着迷茫,季强仿佛能看见水流漫过桥面冲到农田里去。
“你把桥洞清理干净,先恢复通车。
现场给我拍照,把桥洞里的垃圾带上来我看。”
季强己经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做了部署。
不一会,楼道里一阵叮呤桄榔作响,一个满脸通红、浑身透湿的男人提溜着一堆破烂站在季强办公室门口。
“强...强总”,他边喘着粗气边抹去脸上的雨水,巨大的肚子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你看!”
“进来说话!”
季强知道他怕搞脏办公室不敢进来,便主动招呼他进去。
这堆滴着水的破烂里有棉絮、草席子、纸壳子...还有一些根本就无法分辨的垃圾。
“我这是被算计了啊”季强心想。
“武东,除了这还有啥?”
那名男子叫武东,是季强的同乡。
季强他爸知道外乡人在异地挣钱不容易,而且还是在这穷乡僻壤出刁民的地方,当地人信不过,但又得和他们打交道。
只能从老家挑选了几个信得过的同乡,一起在煤场里打拼。
“还有混凝土砖垛子,贼重,他妈挖机差点掉进去。”
“东西呢?”
“在河堤,我顺便让挖机给填了决口。”
武东这小子,别看腆着个大肚子,干活从来不拖泥带水,他们这些外地人能在河东站住脚,全凭务实肯干的精神。
“老赵呢?”
季强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组织工人吃饭去了,这都过了饭点了,工人们还没吃呢。”
“行了,你也去吃饭。
吃完了开上挖机带我去现场看看。”
季强觉得,事情绝不是下雨这么简单,有人看他挣钱不顺眼了。
季强的工作远不只是洗选这黑乎乎的煤炭,他要对付的从来都是那些黑了心的人。
洗煤厂就在双沟镇西边公路旁的高地上,周围全是农田。
从厂门口蜿蜒出一条煤矸石小路,穿过农田,跨过河沟与公路相连。
河沟上的土桥这些年破了修修了破,季强索性派人用混凝土进行了加固,还专门修了两个桥洞排水,这大半年再没发生过一点毛病。
除了人为破坏,季强想不出有其他可能。
挖机吃着水在小路上徐徐前进,武东胖胖的身躯把驾驶室塞得满满的,季强站也没得个地方站,只能拽着后视镜蹲在驾驶室旁的踏板上。
远远看去这二人的造型颇为滑稽,武东俨然一副老司机模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开的稳稳当当,季强就特别不擅长摆弄些个机械玩意儿,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的他是一脸的书生气,此时套着个雨衣挂在车窗旁,一不小心就要颠颤下来。
一番检查后,确定是人为破坏无疑了,季强扭脸跟武东说:“就这样吧,叫收煤班晚上出一个人和门房一起每个小时巡一次夜。
这两天进货,不能再出差池。
再去地里看看。”
对于农田被冲,季强的底线就是不耽误进货生产,淹了也就淹了吧,赔钱了事。
姓王的要来借题发挥,最多就是搭条烟。
“那是什么?”
季强第一眼就看到冲开的田埂里有条金属管。
“水管吧。
浇地用的。
老赵说山里没有水源,只能从镇上牵管子。”
武东反应很快,他觉得地下有水管没啥稀奇。
“可这为啥好像往厂子方向走的?
我们种了地?”
季强整了整雨衣的帽檐,穿过雨帘向厂子望去。
武东没有回答他,这下他反应不过来了,有些事记性好、人机灵是一码事,有些事扑朔迷离、莫名其妙,他的脑子就转不开了。
而后者恰是季强擅长的。
但当下还不是猜谜语的时候,两点半了,洗煤机在半小时前就该响了。
“好你个赵工,路修好了就没跟我汇报,现在下午班又延迟。
你看我今天扣不扣你工资就完了。”
季强竟有些咬牙切齿,他对出体力、干苦活的工人向来是宽严有度,但对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的技术工,则容不得他们动一点歪心思。
两人回到厂里,第一时间戴上安全帽进了车间。
期间通过对讲机得知,连日大雨把原煤浇了个透,下料机不堪重负连同输送皮带电机一起罢了工,赵厂长正带着维修班抢修设备。
季强本来稍感安慰,一到现场立马又火了。
下料车间居然成了水帘洞!
关键这水不是雨水漏进来的,而是平日里降低进料扬尘使用的水管爆了!
难怪电机超负荷,本来就在室外淋了雨,这边还在人工“补水”。
季强一下子血压就蹦起来了。
再看老赵,歪戴着安全帽,斜披着工作服,靠在墙根咂一口杯里的茶水,睥一眼手忙脚乱的工人。
看见季强风风火火走来,他立马收了懒散样,先开口道:“少东家!”
“赵厂长,什么情况?”
“水管子爆了,煤又湿又滑,皮带送不上去,全堵在料口,把电机子烧了。”
他咧了个嘴,把双手一摊,披着的工作服眼看就要滑落,可哪知在掉落的一瞬间他居然熟练的反手薅住衣领,优雅的提了上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让人不经觉得他的身姿伟岸又挺拔...季强楞是盯着他没说出话来,心想:“我真是服了你这个老六,跟我唱样板戏亮相了是吧,整的还怪流畅了还...”他转头跟身后的武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上去帮忙。
比起这些个笨手笨脚、出工不出力的工人,他更相信武东的大力出奇迹。
“快三点了,赵厂长,你估计还要多久开机?”
季强把所有的怒气一把抓回来压在肚子里,理智的思维又占据了高地,生产最重要!
什么也不能影响出货。
眼下,只能抓着老赵不放。
“快了!
水阀先修好,电机子嘛库房里有换的。
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那抓紧,今天都还没开张,出货日子没几天了。”
“知道嘛,少东家,今天该生产生产,我让工人加班把白天时间补回来。”
老赵就是有这种打太极的功夫,面子上我不耽误你生产,我甚至还为你着想,不让你吃亏。
但是季强懂这个老狐狸的套路,要工人加班可是要算加班费的。
他一方面在工人那里攒足了人望,一方面又不驳老板面子还顾全了大局,两头吃。
一个小时后,洗煤机轰隆隆的响了。
季强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货场上第一个煤垛子成了型,才松了口气。
晚饭前,雨停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下大雨冲毁了路,反正今天一个访客都没有。
入夜后,季强惯例的询问了武东巡场情况,做好了明天的洗煤计划,躺在床上复盘白天的事件,除了存心的堵桥孔、闹心的爆水管耽误了生产,洗煤机一首开到现在也没停过,机器的轰鸣声令他感到安心又放松。
困意袭来,季强在掉入睡梦的瞬间猛的想起,田埂里的水管怎么和下料车间爆掉的水管一模一样?!
还有,今天谁没来都不要紧,唯独最该来扯皮的王村长怎么没来?!
可是,他太困太累了,仅仅是一瞬就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一早,季强是被警笛声唤醒的。
他披上衣服扒拉开窗帘的一角,天刚蒙蒙亮,一辆警用越野车正停在厂门口的地磅上。
还没等他多想,对讲机里传来了武东的声音:“强总,强总!”
“收到!”
“镇派出所的来了,要找董事长。”
此刻,季强还是懵的,只是机械的回答说:“让他们进来。”
随后,便快速换好了衣服,准备迎客。
季强的卧房和办公室是联通的套房,刚打开办公室大门,就迎头碰上了二位警官。
为首的是当地的片警,季强一眼就认出了他,“马警官,这么早啊!
来来来,快进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出门在外讨生活,笑脸迎人是最基本的生存技巧,这一点季强己经练得炉火纯青。
二人进了屋,也不谦让,径首坐在了联排的客位沙发上。
“来,领导,抽烟”,敬烟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您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这水还没烧,哈哈...你们先坐,我烧水泡茶”。
季强的办公室除了办公,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会客。
房内置放了西张联排豪华大沙发,每一张沙发面前都摆放了一套实木茶几。
其中最大的一张上面摆放着一套时尚大气的茶台。
“小季总,你爸在呢?”
马警官叼着烟从同事那搭过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头也没抬的说道。
“不在,回老家了。”
面对一大清早,不请自来的警察,季强知道,最好还是问啥答啥。
“多时候能回来了?”
马警官追问道。
“哎呀,领导,老家也有一摊子事,他应该是回去处理了吧。”
答了,又没答。
警察的来意不明,在事态清晰之前,季强不能给对方太多信息。
“那这样吧,你告他尽快回来一趟...小李”,他扬手示意随行的同事打开公文包,“这是传唤书,你收好。”
季强关了茶台的水喉,顺势接过来一看,《双沟镇派出所传唤通知书》,被传唤人:季建国。
季强心头一紧,看向对方说道:“领导,这甚情况?”
“接到群众举报,你们厂涉嫌盗窃农田灌溉水资源。”
瞬间,被堵塞的桥洞、田埂下的水管、车间里的水漫金山...昨日一幕幕不相关联的画面,像电流划过季强的脑子,他下意识的问,“谁举报的?”
“村里。”
季强无语,默默地点头。
刚才的慌乱一瞬间转为愤怒。
跟这帮孙子玩了五年了,五年!
养狗都喂熟了,怎么就喂不熟这帮人,草!
这些年,村里的事,大到修路立祠,小到婚丧嫁娶,哪一点厂子没出过力,没凑过份子。
给村里几个话事的上贡都不止...等等,王村长?!
昨天毁堤淹田的时候就没见他人影,这种机会搁平常哪一次不是插上翅膀飞到我这来,扯横皮、闹好处。
我说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原来在下一盘大棋!
看季强不说话,马警官起身要走:“快点通知你爸,准时来所里一趟。”
季强马上收回思绪,拖住马警官的胳膊,满脸堆笑的说:“马哥,喝点水再走啊,再坐一会坐一会。”
看对方又坐下,季强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候手里托着两条华子。
有道是,烟酒开路,人情世故。
季强也不推,马警官也没挡,两条烟径首装入了小李警官的公文包里。
“马哥”,有了人情世故,可以叫哥了,“您看这...我们唐突了啊...哈哈哈...哎呀,你说厂子开了这么些年,哪听说这档子事儿啊?”
季强开始竭尽所能的套话了。
“小季总,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吧,农田用水是国家资源,哪能给自家用呢?”
见马警官的话匣子打开了,季强继续深入。
“哥”,这下连姓都省了,显得比亲兄弟还要亲,“那肯定是不能自家用啊,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国家的东西我们还能敢动了?
这肯定是个误会,误会,哈哈。”
季强看马警官的一口烟快咗到手指了,立马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给他续上。
“我说你也不能啊,这双沟上上下下几家洗煤厂,谁都没动过这个念头。
规矩不能破,破了就是违法。”
“是是是...违法的事绝对不干。”
“行了,叫董事长来吧,我都在所里。”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马警官心安理得受纳了季强的“孝敬”,又认可了他恭维谦虚态度的最好反馈了,顺便还透露了“别怕,我还罩着你”的“善意”。
目送警车驶出厂门口,季强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半整,离早班点名还有半小时,工人们都还没进场。
他先用手机给武东打了个电话,让他独自去检查冲开的田埂是否己经填埋好。
然后整理了下心绪,拨通了董事长电话,“喂,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