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音懒洋洋地叼着一根桂花木牙签,小步游走在碎石铺成的回廊。
浅蓝色圆领长衫束得利落,眉眼里都是一夜未褪的锐气。
厨房更迭了厨娘、防了偷油的三婶、踢走了做账昏了头的管家婆,林家大堂总算没再弥漫烂糟糟的“女眷当伏低做人”的训诫。
空气清透之下,气氛凝重中又隐约透出新芽要破土的声音。
“二姑娘……”内院角落传来一阵小跑,沈若瑶扶着门框踌躇,话音里带着昨夜未尽的犹疑,“你当真,要办什么女子学堂?”
“当然,难道你以为我是在跟那群人合计怎生绣花?”
林妙音挑了挑眉,将手里的剥花生壳递过去,“吃吗?”
沈若瑶看着她那满不在乎的姿态,生怕她不知外头议论多犀利,微微拧眉:“可京城世家都说女子不学无术才是贤德,那些人……怕要骂死你。”
“他们当然要骂,”林妙音轻笑,故作夸张地摊手,“毕竟我一闹腾,他们的舒坦日子就要告急咯。”
旁边刚劈柴归来的卢楚然默默看了一眼,手指衣角松开又捏紧,嗓音低低的:“若有人当街羞辱姑娘,我来拦。”
“你这力气,不如去搬学堂用的桌椅。”
林妙音抬眼瞥他,嘴角一勾,“听着,待会你俩帮我张罗。
要轰轰烈烈地搞,吓死他们。”
沈若瑶心头微颤。
她从没见过哪个女儿家敢堂而皇之顶撞整个京城的家风,而现在,那拈花生吃、带笑轻描淡写的林妙音,竟让她也隐隐生出点勇气。
晨风微微,飘着米花和新泥的气味。
林宅门前很快堆起了奇异的热闹:林妙音拉来卢楚然,砌出一座粗陋简木讲台,又唤丫鬟们摆桌椅,甚至还弄了块“女学预招生——免费听课一次,赠油饼一块”的绢质条幅。
刚竖起条幅,不知哪家小少爷就嚷嚷着招集一帮随从来看热闹。
“呦!
林家二姑娘疯了吧?”
那个鼻孔朝天的公子哥冲着人群喊,“女子开学堂?
是不是要教怎么做巧手针线,还是教怎么嗑瓜子?”
他身后七八个伴当跟着起哄,笑声里带着大夏国特有的、油腻腻的优越感。
“要不要我等请咱们的先生来讲讲,女子多读书可是要‘生出反骨’?”
另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在院外起哄,正巧逗得围观的婆子们一阵哄笑。
林妙音抬手招呼沈若瑶和卢楚然,毫不气馁。
她伸手拎起自制小黑板,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喊道:“林家女学,首课‘识字得米,算账得银’。
教男子不会、女子更不会的新鲜学问,只收想学的姑娘。
不爱听的,门口别妨碍油饼香味传播。”
院外静了一瞬,有人忍不住皱眉。
女子掌教,还敢手写大字?
新鲜事啊!
“这什么歪理!”
人群中冒出一个老嬷嬷,正是京城有名的清平县赵大娘,素有“嘴毒能磨死三街狗”之称,“女子学这些,有何用处?
能换得绫罗绸缎,能嫁得高门大户?”
林妙音轻巧一笑:“糖葫芦你喜欢吃吗,大娘?”
赵大娘一怔,随即点头。
她顺手拿起旁边竹篮中精致的红糖葫芦,笑眯眯道:“这糖、这山楂,可知都是会算账才能进的货。
若女儿家能识字,会算计,将来嫁了好人家,是不是再也不怕家婆克扣银钱?
遇着蠢丈夫,也能护了自个全家。”
众人一时愣住,竟有人在低声嘀咕。
沈若瑶嘴角轻弯,她突然觉得刚才那番话很有趣,比老先生板着脑袋念道德经有意思多了。
又来了个三尺高的小萝卜头,睁着圆眼晴问:“二姑娘,真能学做糖葫芦吗?”
“你若能背会‘加减乘除’,不只糖葫芦,油饼都能做得比街上的香!”
林妙音干脆被这种氛围逗乐了,撸起袖子,“要不这样,今日谁能写出‘女学’二字,油饼加量!”
人群哗然。
女孩们的眼神突然亮了几分,她们早厌倦了每日只听什么‘事夫以礼,持家以恭’,如今有人说凭学识能吃上油饼、还能反制婆家蠢丈夫,心里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先是两个打杂的小丫头偷偷挪步,仔仔细细看着黑板,手指在空气中比划;接着几个落魄贵族家的女眷,也假装送礼攀谈,实则偷望林妙音字迹如何写。
卢楚然扶着讲台,目光警觉地扫着人群。
沈若瑶咬唇,终究没忍住,也站到林妙音身旁,眸光坚定,“音姐姐,若要叫学堂开起来,我愿帮你抄书。
我的字……还说得过去。”
“你竟说服她了?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是什么药。”
门外新出现一个爽朗声音,萧景尧一身素青长袍、眉目冷峻地走近。
脚步极缓,如不急不躁的风。
在众人或敬或惧目光中,他站定,淡淡地瞟林妙音一眼:“林二姑娘,此地无官批,无学规,何以为‘女学’?
莫非你要作天下笑柄?”
林妙音不卑不亢,俏皮地欠身施礼:“礼亲王殿下,笑柄笑柄,那可是动静闹大了,才值得笑呢。
昔日孔子收三千弟子,有谁教规批过?
开学只需有心人,有志人,此乃真学。”
她话锋一转,首视萧景尧,“王爷若觉女子不配读书,何不先来场问答如何?
输了可别对着全京城娘子道歉。”
萧景尧微微挑眉,袖间青纹滑过掌心。
他本想借机震慑,未料林妙音一句话置于风口浪尖。
他向来不畏争议,这倒成了他趣味人生一大看点。
“既如此,本王就陪你玩一场。”
他不温不火地应声,唇边掠过极难察觉的笑。
学堂前,炊烟飘过,女学“首日问答”拉开了序幕。
“请问二姑娘,”萧景尧随手一拈,是书生们最解不开的“折半买鸡”难题,“十钱可买鸡一只、雏鸡三只,公鸡两只,如何用百钱恰买百只?”
众人屏息。
林妙音没急着答,反向问:“王爷知晓‘西则混合运算’吗?
我教王爷一秒理清这道题。”
围观的小姑娘们本还迷迷糊糊,不想这“王爷”也被点名嘲讽,顿时兴致勃勃。
林妙音背手转了一圈,说话如珠玉滚落:“一钱买得雏鸡一只,两钱公鸡一只,三钱母鸡一只。
鸡有三种,全买公母鸡,钱不够;全买雏鸡,数够钱超;所以得分配。
咱们让x代表母鸡,y代表公鸡,z是雏鸡,很简单的方程……”她蹲身捡起小石子,在地上一边划一边说:“三x+二y+z=100,x+y+z=100。”
一通乱七八糟“高深术语”,全场都听懵了。
“这……什么咒语?”
有人低声嘀咕。
沈若瑶却若有所思,讷讷地问:“若全是雏鸡,一钱买一只,一百钱买一百只。
可若母鸡三钱一只,最多买三十余只……方程,是不是分配法?”
林妙音大喜:“对对对,就是这个分配。
看吧,这就是所谓数学和逻辑!”
说罢她麻利地写出:“母鸡x=17,公鸡y=25,雏鸡z=58。”
一边写,一边笑容明媚,“王爷,如何?”
萧景尧沉默,舌尖抵了下后槽牙。
此等思路,他识得,却早年未曾听人如此浅显活泼讲授。
一时有些失笑,“林二姑娘,看来你的学堂……确有新意。”
场面一静,有人又低声道:“她真能解得这样难题?”
沈若瑶大胆地插话:“方才本姑娘就听懂了几分。
若非学问,怎敢公开使诈?
这女学果然有几分气象。”
至此,早起守门的女眷婆子们纷纷围拢上前,不再只是冷嘲热讽。
院墙外,几个下人家的小女儿家忍不住偷偷溜进来,甚至有胆大的地主婆悄声问道:“二姑娘,真能收我们家闺女去学识字算账吗?”
林妙音当下朝院门一指,“今日听课免费,油饼不***!
只要想学,谁都可以进。”
众女孩雀跃着奔入院内,纷纷抢占座席,就如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姐姐。
沈若瑶胳膊擦过油渍旧桌,心里暖暖的。
从未有人将“女子有用”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卢楚然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有些为自家二姑娘感到骄傲。
萧景尧眸光微转,冷静中又藏了一丝笑意。
难得这林妙音,把死板的规矩都玩出新意。
他出声道:“本王所见学堂,不分男女,只看能者居之。
你能否保得住女学名声,咱们日后再看。”
林妙音却大大咧咧拱手:“王爷若有兴趣,哪日也来听我讲讲‘三角函数’呗。”
人群又是一阵笑声。
日头渐高,林家门前女学初创,一时沸腾。
女学新奇、课法新鲜,油饼香气窜出老远,竟引得左右邻里纷纷议论。
教室里,林妙音抱着手臂,笑眯眯打量眼前第一批“学生”。
她心头明白,这不过刚开头——想叫女学真正立足于世,还得有一场更大的风暴。
但这一路上,只要有同伴、有新意,哪怕风浪再大,她林妙音,定要让“女子能成事”一锤定音!
远处树影斑驳,蝉声隐约,空气里弥散着热烈、好奇,甚至一丝久违的希望。
林妙音抬头望天,阳光正好——正是奋笔疾书的好光景。
女学之门己启,新的故事才刚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