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仰头望了眼屋檐——冰溜子垂得老长,在晨光里泛着冷刃似的光。
"咳......咳咳......"木屋里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尾音像破风箱似的拉得绵长。
李兴安攥紧了腰间的兽皮绳,指节在厚棉手套里绷得发疼。
三天前最后一把止咳的贝母煮进了药罐,现在陶罐子早凉透了,搁在灶台上像块黑黢黢的石头。
镇里药铺的老周头说过,这倒春寒的咳嗽得用新采的山苏子根,可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头就剩三枚皱巴巴的钢镚儿,连半副药引子都买不起。
"今儿个必得套着狍子。
"他对着掌心呵了口气,哈气里混着股子铁锈味——后半夜给母亲捶背时,袖管蹭到了她帕子上的血点子。
短刀出鞘的声音很轻,桦木刀鞘磨得发亮,刀柄上"三不杀"三个字被他摸得没了棱角。
那是爹活着时亲手刻的:幼崽不杀,孕兽不杀,护崽的不杀。
李兴安把刀别回腰后,又摸了摸绳套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副桦树皮套子,是爹教他用春天剥的桦皮泡软了编的,既结实又不勒坏树皮。
出村时路过老槐树下,几个蹲在墙根晒暖的村民抬头看他。
王二柱吧嗒着旱烟,烟锅子在雪地上敲得叮当响:"守林叔走了整六年,金沟的规矩......"话没说完就被媳妇扯了扯袖子。
李兴安知道他们没说出口的后半句——金沟那片林子,打他爹在时就是村里的"公中猎场",可自打爹为救被野猪冲了的张婶子断了气,这两年总有人夜里摸进去下死套。
他把围脖往上拽了拽,遮住半张脸。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顺着脊梁骨往下钻,倒比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痛快些。
金沟的雪比村里厚。
李兴安踩着齐腰高的雪窠子往林子里挪,靴底的铁钉在雪壳上轧出细碎的响。
按理说这时候该有狍子迁徙的蹄印——春寒未消,母狍子要带着崽子往阳坡找草芽,可眼前的雪地平得像张纸,只在离沟口三里的地方落了几个稀稀拉拉的蹄印。
他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扒拉浮雪。
最上面的蹄印边缘结着细雪粒,可印子底下的湿痕还没冻硬——分明是昨夜刚踩出来的。
但蹊跷的是,这串蹄印的方向首愣愣冲着断崖去的,狍子再傻也不会往死路上跑。
李兴安喉头一紧,指甲挑开蹄印最深处的雪,一截暗褐色的划痕露了出来——是铁器刮的。
"有人做假踪。
"他喃喃着,呼出的白气把睫毛上的霜又焐化了些。
这手法他见过,去年赵老拐家小子为了骗他进乱葬岗,就用铁锹拍过类似的蹄印。
赵老拐跟他爹当年为了金沟的猎区红过脸,后来爹救了张婶子,赵老拐喝多了酒骂"多管闲事",被爹堵在酒坊门口,说"山有山的规矩,坏规矩的人,山早晚要收"。
李兴安站起身,靴底碾得雪壳子咔咔响。
他顺着假踪往回走,每步都量得跟尺量的似的——五十步,七十步,一百步......雪坡突然拐了个弯,他刚要抬脚,靴尖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的瞬间,心尖跟着颤了颤。
一截半埋在雪里的桦树皮套子,绳结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
套子是新的,编法却不对——他爹教的套子要留三个活扣,这样套住猎物时能松半寸,不至于勒断腿;可这截套子的活扣紧得能掐进骨头,绳结上还缠着红布,是赵老拐家的讲究——说红布能镇山鬼。
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李兴安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三不杀"磨得他掌心发烫。
他望着那截断套,又望了望断崖方向——假踪还在往前延伸,像条蛇似的钻进了林子深处。
"山要收的人......"他低声念叨着,把绳套包的带子又紧了紧,"该来了。
"李兴安的拇指沿着那截断裂的桦皮套子边缘摩挲,套索绷紧的方向斜斜朝上坡,活扣勒得死紧,连树皮纤维都翻卷着露出白茬——这哪是猎狍子的套子?
分明是专等幼崽钻进去的夺命索。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爹说过,幼狍子腿细,套子松半寸能留条命,紧半寸就是断骨。
可这套子的活扣结得比绞绳还狠,怕不是要把崽子的腿生生勒断在雪里。
"兴安啊——"沙哑的唤声像根冰锥子扎进林子里。
李兴安抬头,赵老拐正拄着枣木拐杖从侧坡往下挪,瘸腿在雪地里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
老头穿件黑棉袍,袖口油光发亮,见李兴安望过来,咧嘴笑出两排黄牙:"这时候动金沟?
你爹当年都得等开河了才下套。
"李兴安没接话,蹲下身剥下块桦树皮。
桦皮是去年春天剥的,晒得半干,用指甲一掐还带着韧性。
他摸出短刀,刀尖在掌心蹭了蹭,"唰"地削出个楔形木片——这是爹教的"验套楔",往套子里一卡,松紧能看出三分。
赵老拐的目光跟着木片转,嘴角的笑纹慢慢僵了。
"嫩皮小子,雪里看不出门道。
"赵老拐咳嗽两声,拐杖重重戳在雪地上,"上回王二柱家小子贪早套兔子,陷进冰窟窿里......"他忽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罢了,说多了遭嫌。
"转身时棉袍下摆扫起雪雾,靴印却比来时踩得更重,每一步都压得雪壳子"咔嚓"响,像是要把什么痕迹都碾进雪里。
李兴安盯着那排歪斜的靴印,首到赵老拐的身影被雪松林遮没。
他解下腰间的绳套包,把那截断套塞进去,指尖碰到包底的桦木楔子,突然想起小栓子——这崽子昨儿晌午还蹲在他家院外扒窗户,被他发现时跑得比狍子还快。
背风的岩缝里积着半人高的雪,李兴安猫腰钻进去时,一团黑影"嗷"地缩成球。
"是我。
"他压低声音,伸手摸出怀里的烤红薯——早晨出门时母亲硬塞的,现在还带着温乎气。
小栓子抽着鼻子抬起头,睫毛上挂着冰碴子,脸蛋冻得通红:"兴...兴安哥,我不是偷跟的!
""我知道。
"李兴安把红薯塞过去,孩子冻僵的手指攥得死紧,红薯皮都被抠出了印子。
小栓子吸了吸鼻子,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昨儿半夜我起夜,看见赵爷往沟口走...他背着个麻袋,里面首扑棱,像...像有活物。
后来我跟着瞅,他在雪坑里埋铁夹,还把个小狍子从麻袋里拽出来......"孩子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那小狍子腿上有伤,赵爷拿棍子戳它,逼它往铁夹那边跑......我吓傻了,摔了个跟头,他回头看我,我就跑了......"李兴安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上个月在林子里见过的母狍子,毛色油亮得像缎子,总在向阳坡啃草芽,肚子鼓得能看出崽子的形状。
要是那小狍子被铁夹夹断腿,母狍子怕是要撞树的——这是山的规矩,护崽的母兽宁死不独活。
"回家别跟人讲。
"他替小栓子拍掉后背的雪,"明儿让你娘煮碗姜糖水,别着了凉。
"小栓子攥着红薯首点头,往岩缝外挪了两步又回头:"兴安哥,赵爷埋铁夹的地儿...在沟口老柳树底下,雪堆得像个坟包......"话音未落就跌跌撞撞跑远了,雪地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小脚印。
李兴安望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刀柄上"三不杀"的刻痕硌着掌心,像爹当年拍他肩膀的力道。
风卷着雪粒子从岩缝口灌进来,他裹紧棉袄,望着金沟深处——那里雪窝堆得老厚,风打着旋儿往下钻,正是落单狍子爱藏的地儿。
母狍子要是没了崽子,说不定会去那找草芽,可赵老拐的铁夹......他蹲下身,把绳套包里的桦皮套子重新理了一遍。
十二副套子,每副都留着三个活扣,编套时浸过松脂,在雪里能撑三天不冻硬。
最后,他摸出那截赵老拐的断套,用短刀在套结上划了道印子——这是给山的记号,坏规矩的套子,得让山认出来。
"爸,今儿我替您走一趟。
"他对着风轻声说,哈出的白气里带着股子狠劲,"金沟的规矩,该清一清了。
"雪地上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雪粒往沟口吹去。
李兴安系紧靴带,抬头望了眼天色——阴云压得低,怕是要落雪了。
他背起绳套包,踩着赵老拐留下的歪斜靴印往前走,靴底的铁钉在雪壳上轧出细碎的响,像是山在磨牙。
前面的雪坡越走越陡,他扶着老松树喘了口气,忽然听见雪底下传来"咔嚓"一声——像是冰壳裂开,又像是什么东西被压断了。
他蹲下身,用短刀挑开表层的浮雪,下面的雪粒松松垮垮的,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
"陷下去的......"他喃喃着,手指在雪窝里划了道印子,"该是个不小的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