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闫妈妈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精光!
都亭驿?
这丫头竟然知道都亭驿?
还知道它是天朝最大?
赵二家的嘴这么碎?
还是……这丫头心思活络?
这提议不仅合情(风雪夜行,早到需等开城门),更显示出她对行程的考虑,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超出年龄的“懂事”。
闫妈妈对乔锦玉的评价不由得又拔高了一分,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
“大姐儿这主意好!
到底是府里的姑娘,想得周到。
成,就依大姐儿说的,若到得早,咱们就去都亭驿歇脚等开城门。”
她心中暗忖。
看来老夫人这步棋,或许没走错?
这丫头好好***,未必不能成器……一旁的赵二家的刚端着煮好的糙米粥进来,恰好听到最后几句,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狐疑地看向乔锦玉——驿站?
都亭驿?
她什么时候跟姐儿说过这个?
姐儿怎么突然这么有主意了?
她心里犯着嘀咕,手上动作却不慢,坐到床边,舀起一勺吹温了送到乔锦玉嘴边:“姐儿,粥好了,快趁热喝点。”
乔锦玉顺从地喝下小半碗温热粗糙的米粥,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身上些许寒意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
她推开碗,坐首了些,看向赵二家的,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
“阿嬷,闫妈妈说得对,风雪大了,我们早些动身稳妥。
劳烦阿嬷帮我收拾一下屋里的衣物物件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匣,“我自己收点小玩意儿。”
赵二家的对乔锦玉这自然而然的吩咐口吻有点蒙,但也下意识地应道。
“哎,好,姐儿放心,外头行李我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差你屋里的。”
她放下碗,麻利地去开那个破旧的柜子。
闫妈妈在一旁看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这气度,倒真有几分世家小姐的样子。
她关切地问。
“大姐儿可感觉好些了?
若是乏了,还能再歇息片刻。”
乔锦玉摇摇头,掀开被子,动作有些迟缓却坚定地下了床。
“我好多了,闫妈妈。
早点收拾好,早点安心。”
她走向那个小木匣,打开,里面空荡荡的。
她走到窗边一个简陋的木架旁,从上面取下几枚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彩色鹅卵石,又从一个旧陶罐里拿出一片早己干枯、颜色却依旧鲜亮的小巧枫叶,珍而重之地放进匣子里。
这些,是她无人知晓的十年里,属于自由和真实的印记。
手指抚过冰凉的石头和脆弱的叶脉,前世被囚禁在高墙大院、最终冻毙荒野的记忆再次汹涌,让她指尖微微颤抖。
收拾进行得异常迅速。
乔锦玉本身的东西就少得可怜,几件半旧的冬衣,一个小包袱就装完了。
赵二家的手脚麻利,闫妈妈也在一旁搭手。
很快,一切就绪。
乔锦玉穿上赵二家的递过来的那件半旧的黑灰色厚棉大袄,宽大的兜帽几乎能遮住她大半张脸。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十年、承载着孤寂也孕育了最后一丝野性的小屋,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冷。
别了,我的前世。
我的新生在华丽的牢笼中等我。
她心中默念,转身,再无留恋。
赵大己经套好马车停在院门外,穿着臃肿的皮袄,戴着厚厚的毛皮帽子,像个雪人。
闫妈妈率先踩着脚凳上了车,赵二家的扶着乔锦玉也跟了上去。
车厢不大,布置简陋。
乔锦玉被安排坐在正中的位置,闫妈妈在她左侧,赵二家的挤在她右侧。
三人坐定,空间顿时显得逼仄,彼此的气息和体温清晰可感。
“坐稳了!”
外间传来赵大沉闷的吆喝声,伴随着清脆的鞭响。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移动。
破败的庄子被迅速抛在身后,连同那十年的孤寂时光,一同淹没在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
马车,载着一个披着十岁稚童外衣、灵魂却淬满仇恨与冰霜的复仇者,驶入了茫茫雪夜,驶向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京都,驶向那名为“家”、实为“修罗场”的乔府。
车厢内,乔锦玉裹紧了身上的大袄,将脸更深地埋进宽大的兜帽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清亮、却毫无温度的眸子。
车轮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碾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和冰冷的算计,都掩藏在这片黑暗与颠簸之下。
酉时末。
风雪非但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暴。
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着简陋的车厢壁,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噼啪”声。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艰难前行,剧烈的颠簸几乎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移位。
车轮碾过被厚厚积雪掩盖的坑洼,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和赵大在外间压抑的吆喝声。
好容易驶上了相对平坦的官道,晃动稍减,但视野却更加混沌。
天地间一片灰白,官道两旁的景物早己模糊不清,唯有路上被前人车马压出的、又被新雪迅速覆盖的浅浅辙印,在雪光的微弱映照下,指引着方向。
这种鬼天气,绝了人迹一般,官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舟,在茫茫雪海中踽踽独行。
赵大是老把式,经验丰富,此刻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匹,让车轮紧紧咬住前车的辙印,不敢有丝毫偏差。
车厢内,寒意刺骨。
乔锦玉蜷缩在角落里,高烧初退的虚弱感在长途颠簸中被无限放大。
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眼皮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
大路的平稳并未让她感觉好受多少,反而因持续的摇晃和寒冷,意识都有些昏沉起来。
赵二家的见她小脸苍白,嘴唇都失了血色,身体随着马车无意识地晃动,一股朴素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她挪了挪位置,伸出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乔锦玉瘦小的身子揽进自己怀里,用厚实的棉袄裹住她,低声道。
“姐儿,靠着我,暖和点。
累坏了吧?
闭眼眯会儿,到了地方我叫你。”
她粗糙的手笨拙却轻柔地帮乔锦玉掖紧领口,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让乔锦玉身体微微一僵。
这怀抱带着赵二家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柴火和皂角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前世十年孤寂庄居,这妇人虽嘴碎刻薄,却也确实给了她一点微末的、带着功利性质的“庇护”。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带着点酸涩,但立刻被更冰冷的理智覆盖——这点暖意,不过是风雪中的一点火星,随时会熄灭。
她没有抗拒,顺势将冰凉的脸颊贴在赵二家的棉袄上,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热度,闭上了眼睛。
不是依赖,是伪装,更是休憩。
闫妈妈坐在对面,将赵二家的举动尽收眼底。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在伯府,下人如此僭越地搂抱主子,是绝不被允许的,有失体统。
但她何等精明?
此刻身处荒郊野外,风雪交加,一个病弱的孩子需要安抚,一个粗使婆子出于本能的照顾,她若出言制止,不仅显得不近人情,更可能节外生枝。
她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袄子,将目光投向窗外混沌的风雪,扮演着完美的沉默者。
乔锦玉并未真的睡着。
身体的疲惫无法阻挡大脑高速的运转。
为什么?
这个巨大的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为什么前世她会落得声名狼藉、人人唾弃的下场?
那些如跗骨之蛆、传遍京都的恶毒流言,源头究竟在谁?
她那位看似天真烂漫、总是甜甜叫她“姐姐”、被她视为唯一慰藉的妹妹乔锦华,在那场精心编织的网罗里,又扮演了怎样推波助澜的角色?
恐怕,从未真心当我是姐姐吧?
思绪不可避免地滑向那位继母——柳艺珍。
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么温婉、大方、体贴入微。
对自己这个“克母煞星”,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比对亲生女儿乔锦华还要“上心”。
现在想来,那张温良恭俭让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何等刻骨的算计和毒液?
人,果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美好。
而她那名义上的父亲,永乐伯世子……呵,记忆中,除了每月十五家宴上例行公事般、带着明显疏离和审视的几句问询,可曾有过半分骨肉温情?
冷漠,才是常态。
想得再多,此刻也毫无意义。
乔锦玉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
她微微动了动身体,从赵二家的怀里稍稍坐首一些,目光投向对面闭目养神的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