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湃葡萄
春桃捧着青瓷盏接雨水,说是要照着古方制松烟墨。
我倚在窗边翻看昨日淋湿的舆图,赵珩补画的朱砂标记晕染开来,倒像是黄河沿岸新添了数条支流。
"主子,昭阳殿送来的冰湃葡萄。
"小宫女秋月掀帘进来,琉璃盘里紫玉似的果粒沁着水珠。
我拈起一颗对着光瞧,果皮下隐约透出点不寻常的青灰。
院外忽起喧哗,李贵妃的鸾驾径首闯进月洞门。
她今日戴着九尾凤钗,步摇上东珠乱颤:"妹妹好大架子,本宫亲自来送消暑宴的帖子,竟连个接引的人都没有。”
我屈膝行礼,腕间玉镯磕在石阶上发出清响。
李贵妃目光在那抹翠色上停了停,忽然笑道:"听闻妹妹近日总往藏书楼跑,可别学那些酸儒熬坏了身子。
"护甲轻轻划过我手背,"这玉镯沁凉,倒适合镇在冰鉴里。
"檐下铁马叮咚乱响,赵珩的声音混着蝉鸣飘进来:"爱妃这主意妙极!
朕那方九龙玉佩正愁无处消暑。
"他晃着折扇跨进门,龙袍下摆沾着草屑,"贵妃既精通此道,不如把凤印也泡进冰盆?
"李贵妃脸色青白交加,告退时险些踩断裙裾。
赵珩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油纸包,里头酥皮点心还冒着热气:"刚在御膳房顺的,尝尝是不是比昭阳殿的葡萄甜。
"我掰开点心,露出张字条。
蝇头小楷写着"漕运"二字,边缘沾着可疑的油渍。
赵珩就着我手咬去半块点心:"工部老狐狸今早递折子,说运河淤塞要加征徭役。
"他指尖蘸茶在案上勾画,"朕想着不如借修河之名,把前朝暗道清出来。
"暮色漫过窗棂时,我们己拟出三套治河方案。
赵珩把图纸卷成筒状塞进竹枕,忽然抽了抽鼻子:"你这熏的什么香?
""寻常艾草罢了。
"我拨弄着香炉灰,里头埋着半截烧焦的纸片——今晨在妆奁底发现的避子方。
赵珩突然抓起香炉往窗外泼,火星子溅在芭蕉叶上滋滋作响:"内务府越发会当差了,这等劣质香也敢往听雨轩送。
"他解下腰间玉佩扔给张公公,"去把上月暹罗进贡的沉香取来。
"蝉声渐弱时,王婕妤送来新抄的经卷。
她今日换了栀子香,袖口却残留着昭阳殿独有的龙脑味。
我翻开《女则》第三卷,夹页处的墨迹比往日潦草许多。
"妹妹晋位后气色愈发好了。
"她目光扫过案头舆图,"只是这治国大事,终究该由前朝相公们操心。
"我蘸着朱砂批注河工数目,笔尖在"征民夫五万"处顿了顿:"姐姐说的是,只是皇上说女子读史可明理。
"故意将《河防通议》压在她带来的经卷上,"好比这汉时王景治河,不也是借了后宫之力?
"更漏滴到三更,赵珩赖在竹榻上不肯走。
他举着本《山海经》胡诌:"你瞧这文鳐鱼,烤着吃定比御膳房的鲥鱼鲜美。
"忽又翻身坐起,"不如今夜去太液池垂钓?
"侍卫的灯笼在宫墙外晃成串流萤。
我们猫腰钻进假山洞,赵珩从怀里掏出包鱼饵,腥味惊得石缝里的蟋蟀乱跳。
我攥着他衣袖在暗道里七拐八绕,掌心渐渐沁出汗来。
"怕黑?
"他反手握住我,指尖有常年握笔的薄茧,"当年朕被关在宗人府,可比这黑多了。
"水声渐近,月光在太液池面碎成银鳞。
赵珩甩竿的姿势倒是娴熟,鱼线在空中划出弧光:"上回钓到只乌龟,壳上刻着前朝年号。
"他歪头轻笑,"你说要是钓到传国玉玺,太后会不会让朕再纳十个美人?
"浮漂忽地下沉,竿身弯成满月。
我们合力拽上来的却不是鱼,而是个湿漉漉的檀木盒。
赵珩就着月光打开铜锁,里头账册的墨迹被水晕开,户部红印却仍刺目。
"去年修筑行宫的工料账。
"我捻着发黏的纸页,"这数目够建三座摘星楼。
"赵珩把账册揣进怀里,鱼竿往柳树杈上一挂:"明日早朝可热闹了。
"他忽然解下外袍裹住我,"你抖什么?
""臣妾在算这笔银子能修多少里河堤。
"池面泛起鱼泡,荷叶丛中蛙声乍起。
赵珩伸手摘了片莲叶扣在我头上:"姜卿,等治好了黄河,朕带你去江南看真山水。
"他眼底映着晃动的月影,"比舆图上的好看百倍。
"晨雾漫过宫墙时,昭阳殿传来茶盏碎裂声。
李贵妃砸了整套雨过天青瓷,说是夜里梦见恶龙盘踞太液池。
我捧着新贡的沉香路过游廊,正听见小宫女嚼舌根:"...捞上来个铁盒子,许是前朝怨灵作祟..."太后召见的口谕来得突然。
我跪在慈宁宫的金砖地上,看着那双缀满南珠的绣鞋缓缓逼近。
"姜美人近日倒是清减了。
"护甲挑起我下巴,"皇帝胡闹,你也不知劝着?
""臣妾惶恐。
"我盯着她衣摆上的五蝠纹,"皇上心系黎民...""好个心系黎民!
"佛珠重重砸在肩头,"他半月未曾早朝,奏折上画的王八都能凑个千禧图了!
"蝉鸣震耳欲聋,我忽然想起那日暗河舆图上的朱砂印记。
赵珩批红的笔迹与奏折上的涂鸦重叠,渐渐洇成血色的旋涡。
"哀家听闻你通晓水文。
"太后突然弯下腰,凤钗垂珠扫过我手背,"三日后秋汛将至,姜美人可愿为皇上分忧?
"冰鉴冒着丝丝白气,李贵妃的葡萄在银碟里渗出紫红汁液。
我摩挲着袖中账册抄本,想起赵珩今晨离去时的笑:"朕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爱妃身上了。
"宫灯次第亮起时,小厨房送来荷叶粥。
春桃掀开食盒惊叫出声——碧玉碗底沉着只死雀儿,羽毛上沾着可疑的粉末。
我捡起雀儿腿上的红绳,认出是林昭仪宫女常戴的样式。
"主子,要不要禀告皇上?
""把这雀儿埋在西墙角。
"我舀了勺未碰过的粥,"明日请安时,记得夸贵妃娘娘送的葡萄清甜解暑。
"更鼓敲过两遍,赵珩翻窗带来的夜露沾湿了舆图。
他握着我的手在黄河九曲处画圈:"此处堤坝若用竹笼装石,可省三成料钱。
"朱砂突然晕开,"你手怎么这么凉?
"暗河舆图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我指着汴梁城下的虚线:"前朝在此处藏粮百万斛,若能找到...""朕己派暗卫去查。
"他忽然收拢掌心,"姜卿,等这些糟心事完了,朕想重修观星台。
"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母后说父皇曾在那里教她认紫微星。
"梆子声从远处飘来,惊起满树昏鸦。
我们头挨着头修补前朝河道图,恍惚间像是回到藏秀阁的雨夜。
只是那时画的是万里江山,如今描的却是人心沟壑。
五更天落起细雨,张公公送来御史台的密折。
赵珩就着烛火烧了信笺,灰烬落在砚台里像团化不开的墨:"这帮老东西,治河的银子也敢伸手。
"他忽然轻笑,"你说朕要是扮成河工去监工,能不能逮着几条大鱼?
"我替他系好玉带,指尖拂过蟠龙纹:"皇上还是先想想早朝怎么应付太后。
"晨光刺破云层时,听雨轩的海棠落了一地残红。
春桃举着竹帚追扫花瓣,忽然惊叫:"主子快看!
"青砖缝里钻出嫩绿新芽,竟是那日随手埋下的葡萄籽发了芽。
我蹲下身轻触幼叶,冰凉晨露顺着叶脉滚落掌心,恍惚间像是握住了整个将醒未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