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云拖着行李箱从公交车上挤下来时,西边的天空己经染上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她抬头看了眼站牌上模糊的站名,确认是"新安工业区"没错,这才把被汗水浸湿的招工启事重新折好塞回裤兜。
"靓女租房吗?
单间带阳台!
"马路对面蹲着的黄牙老头突然冲她吆喝,吓得林秀云差点松开了行李箱拉杆。
她摇摇头加快脚步,劣质滚轮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
三小时前在劳务市场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戴着金链子的招工头信誓旦旦说电子厂包住宿,结果体检完才告诉她宿舍正在装修。
"装修个鬼咧。
"林秀云用家乡话低声咒骂,手背抹过发际线时蹭下一层黏糊糊的汗碱。
转过街角时,一大片贴着白色瓷砖的握手楼突然闯入视野,楼间距近得能看清对面阳台晾晒的***花纹。
密密麻麻的招租广告像癣疮般爬满墙面,最醒目的位置却用红漆刷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
她停在标着"新安公寓"的七层楼前。
这栋楼比周围的握手楼体面些,至少防盗网都漆成了统一的墨绿色。
门口坐着个穿人字拖的中年男人,正就着卤鸭脖刷短视频,外放的土味情歌混着咀嚼声格外刺耳。
"请问......"林秀云刚开口就被辣味呛得咳嗽,"有没有出租的单间?
"男人抬头时,手机屏幕的光在他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投下蓝幽幽的倒影。
他眯着眼把林秀云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目光在对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逗留片刻,突然咧嘴笑了:"湖南妹陀?
""您怎么知道?
"林秀云下意识攥紧了行李箱拉杆。
"我们广东人吃辣流汗,你们湖南妹陀吃辣反而冒寒气。
"男人用拖鞋碾灭烟头,起身时啤酒肚差点撞到林秀云的肩膀,"叫我陈叔就行,这栋楼都是我家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
爬到三楼时,林秀云的小腿肚己经开始打颤。
陈建国掏钥匙的动静惊动了隔壁屋的租客,门缝里探出个烫着羊毛卷的脑袋。
"陈哥又带新人啊?
"羊毛卷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林秀云身上来回扫,"妹妹要不要买洗发水?
厂里偷带出来的潘婷,半价!
""何美凤你少在这拉生意。
"陈建国用钥匙串敲了敲铁门,"人家刚下火车,毛爷爷还没捂热呢。
"推开门时,一只蟑螂顺着墙根窜进了床底。
林秀云装作没看见,目光黏在房间唯一的窗户上——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瓷砖的裂纹,但至少能透进来点自然光。
"月租六百,押二付一。
"陈建国用脚尖把床底的老鼠夹往里踢了踢,"水电网费另算,不准用电磁炉,抓到一次罚两百。
"林秀云盯着墙上泛黄的水渍没吭声。
这价比劳务中介说的行情贵了两成,但床单看着还算干净,比车站附近那些钟点房强多了。
"能便宜点吗?
"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陈建国的胳膊,"我找到工作后肯定长租。
"陈建国鼻腔里哼出个模糊的音节。
他忽然伸手捏了捏林秀云的行李箱:"装这么满,是把老家都搬来了?
"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笑起来,"五百八,不能再少了。
隔壁电子厂包两顿饭,你省省总能过。
"成交的那一刻,楼道里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有个女人在用西川话骂"砍脑壳的",接着是玻璃瓶砸在铁门上的脆响。
陈建国见怪不怪地掏出发票本,林秀云注意到他小指指甲留得特别长,黄得像块老姜。
"这是收据,这是公寓守则。
"陈建国龙飞凤舞地签完名,突然压低声音,"晚上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最近扫黄呢。
"等房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林秀云立刻反锁了房门。
她蹲在地上开行李箱时,发现刚才那只蟑螂正趴在她的羊毛衫上搓触角。
抄起拖鞋拍下去的瞬间,隔壁突然传来床架有规律的吱呀声,还有个男人在喘着粗气说"再夹紧点"。
林秀云红着脸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最底下压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是张全家福——穿中学校服的她站在中间,左边是穿矿工服的父亲,右边坐着轮椅的母亲背景是县医院的住院部。
照片用透明胶带粘过,折痕处己经起了毛边。
窗外飘进来炒辣椒的呛味时,她正把最后一件衣服挂进衣柜。
铁皮柜门内侧贴着张泛黄的香港明星海报,边角卷曲的地方用透明胶带粘着个微型摄像头。
林秀云盯着那个火柴盒大小的装置看了三秒,默默把换洗内衣挂在了摄像头正前方。
晚上九点半,楼道里响起敲门声。
陈建国端着个不锈钢饭盆站在门口:"刚出锅的猪脚姜,你们外地人肯定没吃过。
"林秀云接过饭盆时,注意到对方换上了件七成新的POLO衫,领口还有股樟脑丸的味道。
猪脚炖得烂熟,姜醋汁里飘着几粒黑芝麻似的蟑螂屎。
她舀了勺汤慢慢嘬,听着陈建国吹嘘当年征地时怎么跟政府谈判。
"现在这栋楼每个月租金收入两万打底。
"陈建国突然俯身掸了掸林秀云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在老家做什么的?
""纺织厂质检员。
"林秀云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听说这边电子厂工资高。
"陈建国嘿嘿一笑,金牙在节能灯下闪着暗沉沉的光:"明天我带你去见周老板,他厂里正缺细心的女工。
"他起身时故意蹭过林秀云的膝盖,"周老板跟我十几年的交情了。
"等脚步声再次消失,林秀云立刻把猪脚姜倒进了塑料袋。
她摸出手机搜索"新安电子厂招聘",第一条就是《黑心工厂克扣工资遭员工集体诉讼》的新闻。
照片里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法院门口,油光水滑的背头和陈建国手机锁屏上的合影一模一样。
后半夜下起了雨。
铁皮雨棚被砸得噼啪作响,林秀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数隔壁的动静。
凌晨三点十七分,楼道里传来高跟鞋趿拉地的声音,接着是陈建国压着嗓子的呵斥:"说了最近风头紧还带客人?
""又不是不给钱。
"女人带着浓重的川音回嘴,"你老婆在加拿大带崽,憋出毛病还不是要找我们?
"林秀云把饼干盒塞到枕头底下。
雨声中隐约混着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她想起出门前父亲往她箱子里塞的那把弹簧刀,现在正埋在袜子堆最底层。
对面楼的灯光透过雨帘在墙上投出模糊的光斑,像极了老家矿井里的安全灯。
天快亮时,她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只蟑螂,在陈建国油光发亮的脑门上爬来爬去,留下黏糊糊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