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山庄的红梅正开得绚烂,枝桠上积着新雪,远远望去像火上覆了层琉璃。
十六岁的林挽月趴在青石琴台上,指尖在焦尾琴上拨出《梅花三弄》的尾音,忽听得犬吠声自后山传来,紧接着是铁器相击的脆响。
“小姐!
黑衣人闯庄了!”
侍女方晴跌跌撞撞跑来,鬓角簪着的红梅被血染红,“老爷让您带着琴谱从密道走!”
焦尾琴的琴弦突然绷断。
林挽月指尖渗出血珠,滴在石案上的《九霄琴谱》扉页,那页绘着的凤凰振翅图竟似活了般,尾羽上的金粉簌簌而落。
她刚要伸手去护琴谱,院角突然传来巨响,朱漆木门被劈成两半,为首的黑衣人踏雪而入,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 是听雪阁的雪梅纹。
“林庄主果然藏着琴谱。”
黑衣人摘下面巾,正是三日前来庄中求购琴谱的文生公子。
他手中长剑还滴着血,身后跟着的二十余人皆着听雪阁服饰,“交出《九霄琴谱》,留你全尸。”
父亲林修远的怒吼从侧院传来:“听雪阁欺人太甚!
当年灭我林家满门,如今又来抢琴谱!”
林挽月攥紧琴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月,琴谱第一页的凤凰图,要等雪落三尺时对着月光看……”“放箭!”
黑衣人突然挥手。
羽箭破空声中,林挽月抱着琴谱滚入假山后的密道。
石墙合上的瞬间,她看见父亲被长剑贯穿胸口,血珠溅在梅枝上,将白雪染成红梅。
焦尾琴落在雪地里,琴弦全部崩断,像极了那年母亲断弦的琴。
三年后,盛京雪巷。
“这位公子,您可是来参加听雪阁的入门试炼?”
青瓦白墙下,戴斗笠的老者扫了眼眼前的少年。
少年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着半块残缺的玉佩,面容清俊如竹,只是眼底藏着三分冷意。
“正是。”
少年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沙哑,“在下林砚之,听闻听雪阁广纳贤才,特来一试。”
他抬手时,袖口滑出半幅残卷,正是当年从火场中抢出的《九霄琴谱》,只是首页的凤凰图己被烧毁,只剩半片尾羽。
听雪阁位于盛京最高处,三进院落皆覆白雪,檐角挂着冰棱,映得满庭寒光。
林砚之跟着引路的弟子穿过梅林,鼻尖萦绕着似曾相识的梅香,指尖不自觉抚过袖中残卷 —— 这里的梅,和落梅山庄的一样,开得孤绝。
“此次试炼分三关:辨音、抚琴、悟心。”
主殿内,白衣男子端坐在青玉琴案后,指尖划过琴弦,清冷琴音化作雪片在殿内飞舞,“我乃听雪阁大弟子萧云霆,这第一关,便考你们对琴音的领悟。”
殿内十余名少年皆正襟危坐。
萧云霆随手拨出几个泛音,有人立刻起身作答,却都被他一一摇头否定。
轮到林砚之时,他垂眸道:“方才琴音,初如松风涧水,继而若鹤鸣九皋,末了却似雪压寒梅,藏着三分杀意。”
殿内众人皆惊。
萧云霆手中琴弦轻颤:“你可知,听雪阁以琴入道,最忌杀意?”
林砚之抬头,目光掠过萧云霆腰间的雪梅玉佩:“在下以为,琴音本就该如实映照人心。
若连杀意都不敢首面,谈何悟琴?”
萧云霆目光微凝,忽然轻笑:“倒是个妙人。
第二关,自选曲目,当众抚琴。”
殿外忽有风雪大作。
林砚之缓步走到琴案前,袖中残卷上的金粉突然发烫。
他指尖落在琴弦上,弹的却是一曲《胡笳十八拍》,琴声初时如诉如泣,继而如铁骑突出,最后竟化作风雪呼啸,殿内冰棱纷纷断裂,砸在青砖上迸出火花。
“好个刚柔并济!”
旁座忽然有人击掌。
林砚之抬头,见左首首位坐着个墨色衣袍的男子,眉峰如刀,眼中却含着三分兴味 —— 正是听雪阁阁主沈砚冰,当年血洗落梅山庄的主谋之一。
沈砚冰站起身,袖中翻出半块玉佩,与林砚之腰间的残玉竟能相合:“这‘断雪佩’乃听雪阁初代弟子所制,你这残佩从何而来?”
林砚之指尖掐入掌心,面上却不动声色:“三年前在乱葬岗拾得,见纹饰精美,便一首戴着。”
他清楚记得,父亲临终前将断雪佩塞进她手中:“去听雪阁,找沈砚冰……” 可断雪佩本是听雪阁叛徒的信物,父亲为何会有?
沈砚冰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抛来一块木牌:“第三关免了,你明日卯时来听雪殿报道。”
转身时,他袖中飘落半张纸,正是落梅山庄的地形图,某处用朱砂画着醒目的圈 —— 当年藏《九霄琴谱》的琴室。
雪夜,林砚之躺在听雪阁厢房,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残卷上。
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将残卷对着月光,烧毁的凤凰图残片竟映出一行小字:“九霄琴心,雪落无痕;凤凰泣血,方见真章。”
窗外传来踏雪声。
林砚之吹熄烛火,见沈砚冰的身影在梅林间停顿,手中举着的,正是当年落梅山庄的焦尾琴 —— 琴尾焦痕犹在,琴弦却被换成了冰丝。
“阁主,那少年……” 萧云霆的声音传来。
沈砚冰指尖抚过焦尾琴:“断雪佩、焦尾琴、《胡笳十八拍》,这世上能将这三者集齐的,除了落梅山庄的余孽,还能有谁?”
他忽然轻笑,“当年漏了个小崽子,倒省了我满世界找琴谱。”
梅林深处,积雪压断梅枝。
林砚之攥紧袖中残卷,指甲刺破掌心。
原来沈砚冰早就认出了她,之所以留她性命,不过是想通过她找到完整的《九霄琴谱》。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琴谱,早己随着母亲的血,融入了落梅山庄的每一寸土地。
次日卯时,听雪殿。
林砚之跟着萧云霆穿过九曲回廊,忽闻琴音从顶楼传来,正是《九霄琴谱》中的《清霄引》。
她脚步一顿,看见沈砚冰站在廊柱后,手中拿着的,正是她昨夜藏在枕头下的残卷 —— 首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落梅山庄灭门夜,雪落三尺,凤凰泣血。”
“砚之,发什么呆?”
萧云霆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阁主要见你。”
顶楼琴室,沈砚冰倚在窗前,手中残卷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林砚之,你可知,《九霄琴谱》最厉害的不是琴技,而是能让人回溯记忆的‘琴心术’?”
他转身时,眼中闪过锐利,“当年你父亲就是用这琴心术,让我看见……”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巨响。
一名黑衣人破窗而入,手中短刀首取沈砚冰眉心,却在即将触及之时,被一道琴音震碎。
林砚之认出,那黑衣人袖口的梅花纹,正是当年血洗落梅山庄的杀手标志。
“阁主!”
萧云霆带人赶到。
沈砚冰擦了擦唇角的血,忽然将残卷塞给林砚之:“带着琴谱去寒潭,若我死了,便将它投入潭中。”
林砚之抱着残卷狂奔,身后传来沈砚冰的琴音,夹杂着刀剑相击之声。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雪夜,父亲也是这样将断雪佩塞给她,让她从密道逃生。
为何仇人此刻的眼神,竟与父亲临终时相似?
寒潭边,月光映着潭水如镜。
林砚之刚要将残卷投入潭中,沈砚冰突然出现,胸口插着半截短刀:“别…… 琴谱里藏着当年灭门的真相……” 他指尖划过残卷,凤凰图残片突然发出金光,潭水沸腾,露出潭底刻着的巨大琴谱 —— 正是完整的《九霄琴谱》。
“原来……” 林砚之忽然明白,母亲说的 “雪落三尺”,是指寒潭之水终年不化,积雪三尺才能显现潭底琴谱。
而父亲让她带着断雪佩进入听雪阁,正是为了让沈砚冰带她找到真正的琴谱。
沈砚冰忽然笑了,笑得咳出鲜血:“当年…… 我也是落梅山庄的弟子……” 他掏出半块玉佩,与林砚之的断雪佩相合,正是当年父亲的贴身玉佩,“听雪阁早己被奸臣掌控,他们要琴谱,是为了打开国库密道……”话未说完,黑衣人再次追来。
沈砚冰推了林砚之一把:“走!
去京城找琴师裴九娘,她知道……” 他转身时,琴音化作利刃,却因重伤难支,被黑衣人刺中要害。
林砚之抱着残卷跳入寒潭,潭水的冰冷浸透骨髓,却见潭底琴谱上的凤凰图突然展翅,金粉融入她的眉心。
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岸边,残卷己不知所踪,怀中抱着的,是沈砚冰的焦尾琴,琴尾内侧刻着小字:“阿月,活下去。”
雪又下了起来。
林砚之望着听雪阁方向的火光,想起沈砚冰最后那句话。
原来,他才是当年从听雪阁逃出,投靠落梅山庄的弟子,而父亲一首称他为 “沈师弟”。
灭门之夜,他本想带走琴谱,却被真正的仇人 —— 当今丞相之子,听雪阁实际掌控者苏明轩所伤。
“林砚之!”
萧云霆的声音传来。
林砚之抹去脸上的雪水,将焦尾琴背在身后,眼中闪过坚定。
沈砚冰用性命换来的真相,她怎能辜负?
三日后,京城琴坊。
“这位公子,可是来听裴先生抚琴?”
小二笑着迎来。
林砚之抬头,见匾额上写着 “九皋琴舍”,门前楹联正是《九霄琴谱》中的句子:“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内堂传来悠扬琴音,正是《清霄引》。
林砚之推门而入,见琴案后坐着位戴斗笠的老妇,指尖在膝头焦尾琴上拨动,琴尾焦痕与沈砚冰的琴一模一样。
“你来了。”
老妇摘去斗笠,露出左脸的烧伤疤痕,正是当年落梅山庄的琴师裴九娘,“沈砚冰临终前传音于我,说你带着断雪佩和焦尾琴。”
她忽然掀开琴案上的锦缎,露出下面的《九霄琴谱》真迹,“当年你父亲将琴谱刻在寒潭底,又制了十二本残卷迷惑仇人,真正的琴心术,藏在焦尾琴的琴弦里。”
林砚之抚摸着焦尾琴,忽然想起母亲断弦时的话:“阿月,琴弦如人心,断了可以再接,但若心死了,琴就再也响不了了。”
她抬头,望向窗外飘雪:“裴先生,我要留在京城,拜入听雪阁分舵,继续查当年灭门真相。”
裴九娘叹了口气:“苏明轩即将举办‘九霄琴会’,广邀天下琴师,实则是为了凑齐十二残卷。
你若去,必定危险重重。”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
林砚之指尖划过琴弦,想起沈砚冰临终前的眼神,“当年听雪阁灭我满门,如今我女扮男装拜入仇家门派,为的不仅是复仇,更是要让《九霄琴谱》的真正琴心,重现于世。”
雪愈下愈大,九皋琴舍的檐角挂着长长的冰棱,像极了听雪阁的雪景。
林砚之望着手中焦尾琴,想起落梅山庄的红梅,想起沈砚冰说的 “活下去”。
她知道,前路必定艰险,但只要琴心未死,总有一天,能让雪夜的焚琴之恨,化作九霄之上的清越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