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前朝旧臣聚居之地,如今高墙依旧,门楣却大多黯淡破败,爬满了枯死的藤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药渣和霉烂木头的气息,连雨水似乎都无法彻底洗刷。
陆沉站在一扇掉光了漆皮的斑驳木门前,门牌上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
他身后站着的不再是那两个聒噪的税吏,而是西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时税司精英。
他们呈扇形散开,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动作无声,如同融入雨幕的阴影。
为首一人,正是司徒弘的副手,绰号“冷鹞”的齐峰。
“城南七巷九号,李氏,年六十七,积欠寿元税十五载,按律…抹除。”
陆沉的声音比城西的雨水更冷,没有丝毫波澜。
他抽出时砂刃,暗金砂砾在尺身内缓缓流淌,映着他苍白无情的脸。
齐峰微微颔首,做了个手势。
两名精英税吏上前,动作利落地撞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音,向内倒去,扬起一片灰尘。
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草药味混杂着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昏暗,仅靠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陈设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条破凳,墙角堆着些看不清的杂物。
唯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颜色黯淡的工笔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穿着前朝宫廷医女服饰的年轻女子,眉眼温婉,笑容恬静。
陆沉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蜷缩在墙角一张破旧矮榻上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瘦小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松弛得像揉皱的旧纸,布满了深褐色的老人斑。
她裹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薄被,露出的手腕仿佛一折就断。
听到破门声,她吃力地、极其缓慢的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先是惊恐地扫过门口那些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色身影,最后,定在了陆沉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一瞬。
老妇人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继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荡开一圈难以置信的涟漪。
那涟漪越扩越大,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亮,死死地钉在陆沉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冰冷的外壳,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阿…阿沉?”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像风刮过破败的窗柩,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希冀。
“是…是你吗?
阿沉?”
这声呼唤,像一根生锈的针,毫无预兆的刺穿了陆沉冰封的心湖。
那早己被刻意遗忘、深埋于尸山血海之下的某个角落,猛地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倏然闪过脑海:冰冷的宫巷,刺骨的寒风,他蜷缩在角落,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透着剧痛。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将他抱起,她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焦急的呼唤仿佛从水底传来:“阿沉!
阿沉!
醒醒!
别睡!”
“李氏!
奉时税司令,征缴积欠寿元!”
齐峰冷酷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上前一步,手中的时砂刃己经抬起,指向妇人的方向。
他的动作是标准的执行姿态,迅捷、精准、无情。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陆沉握在手中的时砂刃也本能的抬起,暗金色的砂砾在尺身内加速流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指向同一个目标——那个蜷缩在破榻上、用浑浊而炽热的眼神望着他的老妇人。
就在刃尖即将锁定目标脖颈的刹那,老妇人那张布满深壑沟渠、写满岁月苦难的脸,猛地与记忆深处那张带着草药清香的、年轻温婉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声嘶哑的“阿沉”与记忆中遥远而温暖的呼唤,在灵魂深处轰然碰撞!
嗡——!
陆沉握着时砂刃的手,那曾无数次稳定如磐石、收割生命如同拂去尘埃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微小的颤抖,在冰冷精准的时砂刃上被无限放大!
尺身内原本规律流淌的暗金砂砾瞬间失控般狂乱奔涌,光芒骤然大盛,不再是冰冷的暗金,而是爆发出刺眼、混乱、充满毁灭气息的炽白强光!
光芒如同实质的利剑,从尺身迸射而出,其中一道,不偏不倚,狠狠扫过旁边一名正要上前协助制服的精英税吏的胳膊!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响起!
那税吏手臂上精铁打造的护腕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块。
瞬间熔穿!
光芒毫无阻碍地灼烧在他的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那税吏抱着瞬间碳化焦黑、深可见骨的伤臂,痛得满地打滚,惨叫声撕心裂肺。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屋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齐峰瞳孔骤缩,惊怒交加:“陆沉!
你做什么?!”
另外两名精英税吏瞬间反应过来,脸上再无一丝冷酷,只剩下骇然与杀意!
他们手中的时砂刃同时亮起,毫无犹豫地转向陆沉!
暗金砂砾疯狂旋转,锁定了这个失控的“同僚”。!
杀机!
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机瞬间将陆沉淹没!
时税司的铁律,容不得半点意外,更容不得对命令的丝毫动摇!
他的失控和造成的伤害,己是死罪!
陆沉的大脑一片空白。
符石的暖意?
记忆的碎片?
老妇人的呼唤?
同僚的惨叫?
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意识里搅成一团混沌的漩涡。
然而,刻入骨髓的、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本能,却在这一刻压倒了混乱的思绪!
活下去!
就在两柄时砂刃带着死亡尖啸刺来的前一刻,陆沉的身体如同紧绷的弓弦猛然弹开!
他不再看那老妇人一眼,手中的时砂刃比刚才爆发出比刚才更加刺目的白光,不再是指向,而是横扫!
一道狂暴的、混乱的炽白光弧,如同失控的闪电鞭,狠狠抽向扑来的两名税吏!
轰!
咔嚓!
光弧与两柄时砂刃撞在一起。
爆发出刺目的能量乱流!
狂暴的能量将两名税吏震得连连后退,手中的时砂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尺身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能量冲击波将屋内的破桌烂凳瞬间掀飞、粉碎!
混乱中,陆沉的身影如同鬼魅,借着光弧爆发的掩护,瞬间欺进那个抱着焦黑手臂在地上翻滚惨叫的税吏。
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狠辣地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在混乱的能量嗡鸣声和惨叫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那税吏的惨叫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软瘫倒,眼睛兀自圆睁着,充满了惊骇与不解。
死寂,比破门而入时更深的死寂笼罩了狭小的房间。
齐峰和另外两名税吏死死盯着陆沉,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惊骇、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无法理解,陆沉手中的时砂刃为何会爆发出如此诡异而强大的力量,更无法理解这个素来以冷酷精准著称的同僚,为何会突然发疯!
陆沉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握着时砂刃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尺身内狂暴的白光渐渐消退,重新沉淀为混乱流淌的暗金色。
冰冷的杀意在他严重凝聚,取代了刚才的混乱。
他扫了一眼地上同僚的尸体,目光冰冷地掠过齐峰等人,最后,落在了墙角那张破榻上。
老妇人依旧蜷缩在那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陆沉,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眼神里,希冀的光芒早己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陆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攥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窒息。
但他没有时间了!
他猛的一步跨到榻前,在老妇人惊恐的注视下,粗暴地一把扯下她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用褪色红绳系着的、油布包裹的小小物件。
入手微沉,是那半块青铜符石!
他看也没看,塞入怀中。
紧接着,他反手一挥时砂刃!
嗤——!
一道凝练的暗金光束射出,精准切断了老妇人干枯脖颈旁的一缕灰白发丝,深深没入她身后的土墙!
这是警告,也是…一种诡异的告别。
“走!”
陆沉低吼一声,不再看任何人,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撞向那扇唯一透光的蒙尘小窗!
“拦住他?
格杀勿论!”
齐峰的怒吼终于爆发!
他和另外两名税吏同事扑上,时砂刃光芒再次亮起!
哗啦——!
腐朽的木窗框连同糊着的破纸被陆沉整个撞碎!
冰冷的雨水和天光瞬间涌入。
他如同矫健的猎豹,翻滚着落入窗外狭窄、泥泞的后巷。
身后,能量爆发的轰鸣和愤怒的咆哮紧追而至!
陆沉在狭窄污秽的巷子里亡命奔逃,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也浇不灭他胸中那团混乱燃烧的火焰。
恐惧?
不,是冰冷杀意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悸动。
符石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衣物,那点微弱的暖意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顽固、像一颗落入寒冰的心脏,微弱的搏动着。
他冲出了巷口,汇入一条稍宽些的街道。
雨幕中,前方街角,一道身影如同的雕像,静静伫立。
黑色的斗篷在风雨中纹丝不动,雨水说着斗篷边缘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
斗篷之下,是一张覆盖了半张脸的玄铁面具,冰冷、光滑,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反映着雨幕中狼狈奔来的陆沉,也倒映着这腐朽王朝最冷酷的规则本身。
司徒弘。
他根本没有亲自去城西。
他就在这里等着。
仿佛早己预见了这失控的结局。
陆沉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冰冷的雨水顺着滑落,流过他微微颤抖的下颚。
司徒弘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同样包裹在冰冷的金属护手中。
他手中没有武器,但陆沉全身的寒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
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司徒弘身上弥漫开来,瞬间锁定了陆沉!
周围的雨丝仿佛都在这一刻变得粘稠、沉重,空气凝滞得让人无法呼吸。
“陆沉。”
司徒弘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平首,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背叛秩序者,唯以时砂洗罪。”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陆沉的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冰冷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爬满了陆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前面铁面阎罗,后面追兵索命。
绝境!
陆沉握紧了手中仍在微微嗡鸣的时砂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符石紧贴这他的心脏,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这无边寒夜和杀局中,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