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己经湿透了大半。
身后,乡教育办公室的张干事正用钥匙费力地开着那把生锈的铁锁。
"咔嗒"一声,锁终于开了。
张干事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王老师,就是这儿了。
"张干事擦了擦汗,"条件有限,您多担待。
"王茵放下箱子,抬头打量着这个将成为她新家的地方。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西合院,青砖灰瓦,虽然年久失修,但骨架还在。
院墙上的白灰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那棵巨大的槐树,树干粗得恐怕要两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冠如伞,几乎遮蔽了大半个院子。
"这树..."王茵不自觉地走向那棵槐树。
"老槐树了,听说有上百年历史。
"张干事跟在后面解释,"夏天遮阳挺好的,就是秋天落叶多,打扫起来麻烦。
"王茵伸手触摸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她的掌心。
树身上有几道深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砍过。
她仰头望去,浓密的绿叶间垂下串串青白色的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这院子以前是地主家的?
"王茵轻声问道。
张干事的表情突然变得谨慎起来:"是啊,刘地主家的老宅。
文革时候...咳,现在分给学校做教师宿舍了。
您放心,都清理干净了。
"王茵点点头,没再多问。
文革结束才几年,很多话题依然敏感。
她丈夫李国强在部队里就常叮嘱她,到了新地方少说话多做事。
张干事带她看了房间。
有房三间,她分到了东边的一间,大约十五平米。
屋里只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都是老旧的,但擦得很干净。
窗户正对着那棵大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西屋住着马老师一家,北屋住着陈老师着,南屋是厨房,大家共用。
"张干事说,"厕所在院子西南角,水井在槐树旁边。
"王茵把箱子放在床边,走到窗前。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槐树根部隆起的部分,像是一条巨蟒盘踞在那里。
树下有一口石砌的井台,井绳绕在辘轳上,旁边放着两个铁皮水桶。
"谁要自己打?
"王茵问。
她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未用过井水。
张干事笑了:"刚开始可能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马老师人不错,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他看了看手表,"我还得回办公室,您先收拾一下。
明天早上八点,我带您去学校报到。
"送走张干事,王茵坐在床沿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从省城到这里,坐了两天火车又转汽车,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望着陌生的房间,听着窗外槐树叶沙沙的响声,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李国强现在在哪里呢?
他所在的部队正在边境轮值,至少半年不能见面。
作为军嫂,她早己习惯了分离,但每次新到一个地方,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还是会袭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双好奇的眼睛从门缝里望进来。
"谁?
"王茵站起身。
门被完全推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穿着红色的确良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怀里抱着一只花猫。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小女孩问,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王茵微笑着点头:"是啊,我叫王茵。
你呢?
""我叫槐花。
"小女孩走进来,花猫从她怀里跳下,警惕地打量着王茵,"我爸爸是马老师,就住在西屋。
""槐花?
好特别的名字。
""因为我是在槐树下出生的。
"槐花骄傲地说,"奶奶说那年槐花开得特别好,香了整个村子。
"王茵注意到小女孩说话时,眼睛一首往她房间里的那棵树瞧。
"付老师,你要住很久吗?
"槐花突然问,"之前来过几个老师,都没住多久就走了。
"王茵望向窗外那棵沉默的槐树:"我想,会住很久吧。
"王茵请小女孩进来坐,小女孩刚踏入房间,突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立即跑了出去,王茵被弄得一头雾水。
傍晚,王茵在槐花带领下熟悉了院子的布局。
厨房里有一个土灶和一个小煤炉,灶台黑乎乎的,角落里堆着柴火。
水井比她想象的要深,槐花演示了如何打水,瘦小的手臂费力地转动辘轳。
"以前这院子里住着刘地主一家,"打水时槐花突然说,"奶奶说他们家的千金小姐最喜欢在槐树下弹琴。
"王茵的手停在半空:"你怎么知道这些?
""村里老人都这么说。
"槐花压低声音,"文革的时候,红卫兵把钢琴砸了,就在槐树下...刘小姐她..."槐花!
"一个严厉的男声从西屋传来,"又乱说什么呢?
回来吃饭!
"槐花吐了吐舌头,把水桶塞给王茵:"我爸爸叫我了。
王老师,明天见!
"王茵独自站在井边,看着槐花跑开的背影。
夕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横贯整个院子。
她提起水桶,突然注意到树干上那些疤痕在斜阳下显得格外刺目。
回到房间,王茵点亮煤油灯,开始整理带来的书籍和教案。
虽然条件艰苦,但比起插队时的知青生活,这己经好多了。
至少她有了自己的空间,可以做她热爱的教学工作。
窗外,槐树的枝叶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诉说这个院子百年来见证的悲欢离合。
王茵停下笔,望着那婆娑树影,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棵老槐树,与这个历经沧桑的院子,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缘分。
夜深了,王茵吹灭油灯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槐树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银色的光斑。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寂静。
她想起白天槐花欲言又止的故事,想起树干上的疤痕,想起张干事提到"地主"时闪烁的眼神。
这个院子,这棵槐树,承载了太多她不知道的历史。
但此刻,她只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宁,仿佛那棵百年老树正用它沙沙的叶声,为她唱着一首无声的摇篮曲。
明天就要开始新的教学生活了。
王茵闭上眼睛,在槐树的守护下,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