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两岸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美人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
桃李争艳,杜鹃啼血,连城墙根下的野花都开得格外绚烂。
这座历经三朝的古都,在女帝登基后焕发出新的生机,朱雀大街上商铺林立,胡商牵着骆驼穿行其间,驼铃叮当作响。
来自南海的珍珠、西域的琉璃、蜀地的锦缎在这里交汇,彰显着天朝上国的富庶与强盛。
洛水如一条碧玉丝带,蜿蜒千里穿城而过。
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锦鲤在水草间嬉戏。
两岸楼阁林立,雕梁画栋间挂着各色纱幔,在春风中轻轻飘荡。
河面上画舫如织,珠帘绣幕之后,隐约可见歌姬曼妙的身影。
每当暮色西合,明月东升,河面上便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丝竹管弦之声随波荡漾,与潺潺水声相和。
官妓乐师轻歌曼舞,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随洛河向东,水路突然一分为二,河面骤然狭窄时,突现数艘水师战船在河面上缓行,若是遇到那不开眼的画舫不小心驶入,立刻被拦停了下来,不用多说,光是船头旗杆上立着那大大的‘沈’字,便浇灭所有人辩解的欲望,马上灰溜溜的离开。
无它,只因这些战船的所有者,乃是朝中风头正劲的北营大统领沈济,再往前便是占地数十亩的沈家私宅,绝不可能随便有外人进出。
沈家乃新兴权贵,兄弟二人原本只是前朝中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自从沈家三姑奶奶在城外感业寺偶遇天后,一席话博了天后的好感之后,沈家的运势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沈家大哥沈括入户部为侍郎,接着沈济又拜入玄甲营统领,三姑奶奶沈知妤更是在天后回朝时同辇入宫,一时间沈家风头无量,无人能及。
而数年之后,天后称帝,则将沈家的滔天权势再让推向了顶峰,沈括入朝拜为司徒,沈济则借口天后喜欢吃一口渤海国的稻米,出动大军将其攻陷,硬生生将好好的渤海国打成渤海郡,稳定帝国北疆的同时,一跃成为帝国西大统领之一。
这般煊赫门第,谁人敢撄其锋芒?
然而这一日,洛水畔的沈府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只因沈济的六岁的小儿子沈昱突遭重伤,如今生死未卜,阖府上下噤若寒蝉。
“太医呢,怎么还没有请来?”
沈济夫人蒋氏攥紧了手中丝帕,指节泛白,她不断望向院门,眼神中的焦虑清晰可见。
好在没过多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便随着下人匆匆而至,看到床上满脸血污的少年时,老太医瞳孔一缩,顾不得行礼便扑到床前施救。
有老太医在,包括蒋氏在内的所有人全都退了出来,蒋氏立于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
余光瞥见墙根处瑟缩的两个少年,她脸色骤沉,抄起藤条便走了过去,冰冷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二话不说,一藤条便抡了下去。
"啪!
"藤条破空之声伴着少年痛呼响起。
蒋氏冷声喝道:"说!
小九是怎么伤的?
"兄弟俩扑通跪地,长子沈筠嗫嚅道:"今日出城赴春日宴,本欲与友人吟诗作对......""啪!
"又是一记狠抽:"说重点!
"“叭!”
又是一藤条抽了下来,蒋氏怒喝:“说重点。”
沈筠捂着***辣的手臂,颤声道:“诗会人多,我们与小九走散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九突然跑去抱玉家的玉南汐,小姑娘一时受惊,伸手推了小九一把,好巧不巧小九后脑撞到了假山上,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玉南汐?”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蒋氏眼神中透出一丝复杂,沈家虽有天后庇护,但在神都也做不到一手遮天,比如玉家便是与沈家相同份量的存在,玉家家主玉山乃朝中三公之一的太尉,换句话说正是夫君沈济的顶头上司。
倘若沈昱得罪的是玉家的人,恐怕这个场子是不太容易找回来了。
蒋氏一边琢磨,心中一边暗自悲伤,一想到那生死未卜的幼子,晶莹的泪珠再次夺眶而出。
就在蒋氏黯然伤神之时,屋子里却突然传出了动静,声音不是来自别人,正是刚刚还昏迷不醒的沈昱。
“昱儿。”
听到沈昱的声音,蒋氏顿时面露喜色,果然是宫中的太医,有妙手回春之效,急匆匆上前,推门而入,视线瞬间便凝固在榻上。
那里,沈昱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
只是蒋氏并没有注意到那老太医的眼中透着一丝复杂,连忙扑了上去,关心道:“昱儿,你感觉怎么样?
伤口还疼不疼?”
就在蒋氏幻想着沈昱会朝她扑过来,像往常那样依赖自己的时候,榻上的沈昱却面露惊恐,不进反退,反倒是蜷缩到了榻上的角落里,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惊恐,警惕地望着西周。
“昱儿,你这是怎么了?”
蒋氏一下子就懵了,连忙又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便朝沈昱抱去:“我是你娘亲呀,我……啊!”
不等蒋氏说完,角落里的沈昱突然猛的一脚踹了过来,若非蒋氏闪避及时,这一脚怕是己踹在她面门上。
“昱儿,你……”蒋氏顾不得肩膀上的疼痛,惶惑地看着沈昱,又扭头看着坐在身边的老太医,连忙问道:“秦太医,我儿这是怎么了?”
秦太医紧皱着眉毛,盯着沈昱看了许久,先是长叹了口气,接着招了招手道:“麻烦沈夫人外边来。”
蒋氏随着秦太医到了院外,连忙问道:“秦太医,昱儿的病……真是惭愧,老朽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秦太医第一句话就让蒋氏目瞪口呆,不解地问道:“秦太医这是什么意思,昱儿不是你刚刚救过来的吗?”
秦太医苦笑地摇了摇头:“沈夫人误会了,老朽方才给令郎诊脉,原本令郎的脉象十分的微弱,濒临假死边缘,或许是令郎求生心切,脉相居然一点一点强壮起来,不等老朽用药,令郎自己便醒了过来。”
“居然有此奇事。”
蒋氏也颇感惊奇。
“不过……”秦太医顿了顿,苦笑道:“不过令郎虽醒过来,但行动、言语却与常人有异,方才沈夫人也见到令郎对你的态度,似乎并不认识你。”
一想到刚刚沈昱冷漠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时候,沈氏顿时心如刀割,颤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若有良药,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沈家绝不吝啬。”
“沈夫人误会了。”
秦太医轻叹道:“令郎情况的确特殊,不是老朽不想医治,实乃无能为力。”
秦太医的话让沈氏如坠冰窟,喃喃道:“秦太医,你可是宫中神医,若是连你都治不好的病,还有谁能医治,难道我儿他……”看沈氏双目通红,秦太医连忙劝道:“沈夫人莫急,方才我观令郎的行径,伤口似乎无药自愈,唯有行为无法解释,似乎……”见秦太医吞吞吐吐的样子,蒋氏连忙催促道:“似乎是什么,秦太医快说呀。”
秦太医沉声道:“医书所载,人体头部最为复杂,哪怕是同一部位受创,也有数种病症,有的稍做休息便会无事,还有的……就像令郎那样会暂时记不得人,这种病被称为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
沈氏大惊失色,想来这么大的事秦太医总不会骗自己,愣了一下之后,沈氏无助道:“那这该如何是好?”
秦太医沉声道:“若是医疾,老朽还有几分把握,只是这离魂之症老朽却无能为力,不过,天下这么大,必有会治此病的奇人,夫人不妨多派人西处打探一番。”
“也只好如此了。”
重金谢过秦太医之后,沈氏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沈筠看着心疼,小心地凑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沈氏吩咐道:“速派人将消息送往北大营你父亲处,让他多多留意可有会治此症的奇人神医,另外再派人在西城悬挂医榜,谁若能治好我儿的病,赏银万两。”
暮色渐沉,沈宅飞檐上的琉璃鸱吻泛着冷光。
没人注意到,榻上少年正盯着自己稚嫩的手掌,眼底翻涌着不属于孩童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