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三亚。 空气是黏稠的，饱浸着阳光的热度和海水的咸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蝉鸣声嘶力竭，试图撕裂这片金黄色的慵懒。 “深蓝潜水中心”的玻璃门被推开了半扇，
冷气裹着消毒水的味道猛地涌出，瞬间又被门外更强大的热浪吞没。
苏漾正弯腰清点着脚蹼，听到动静抬起头。 门口，一个少年正死死攥着门把手，
指节用力到泛出尖锐的白，仿佛不是握着金属，而是要徒手捏碎它。他瘦削，
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色T恤，短裤下是两条看起来没什么血色的腿。 他很白，
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与这座热带城市格格不入的白皙。 此刻，这白皙正被焦虑和恐慌浸透。
额前黑软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绺一绺地黏在光洁的额头和太阳穴上。他的呼吸很急，
胸口小幅度的快速起伏着，目光却越过前台，越过摆放整齐的潜水镜，
直勾勾地、近乎贪婪又恐惧地，钉死在窗外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模拟海洋池里。 池水里，
几个穿着黑色潜水服的学员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下潜，气泡咕噜噜地冒上来，破碎在水面。
少年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项休闲运动。更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炸起了全身皮毛，
却因某种无法言说的执念，死死钉在原地不肯逃离的小兽。 苏漾放下脚蹼，直起身。
她从旁边的冷柜里拿出一瓶冰镇椰子水，瓶身上瞬间凝结起一层细密冰凉的水珠。
她拧开瓶盖，走过去。 热带岛屿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她身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停在他面前，距离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冒犯，又能清晰看到他颤抖的睫毛。
“需要帮忙吗？”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被海风和阳光浸染过的温和沙哑。
少年像是被惊扰，猛地回神，视线从泳池仓皇收回，落在她脸上，又飞快地垂下，
盯着自己的脚尖。攥着门把的手更紧了。 苏漾把椰子水递过去。“喝点冰的，会舒服点。
” 他没有接，甚至微微向后缩了一下。 苏漾耐心地举着。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握门把的手上，那手腕很细，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她向前半步，将冰凉的瓶身轻轻贴在他那只紧握门把的手腕内侧。
“嘶——”少年像是被低温烫到，猛地抽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门把。
就在那瞬间，苏漾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他的腕部皮肤。 灼热的体温下，
那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像被囚禁的、疯狂撞击笼子的小鸟，频率快得惊人，
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种无声的呐喊。 苏漾的心微微一动。
她顺势将椰子水塞进他空出来的手里。“拿着。我是这里的教练，苏漾。带初级班。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水光，“想试试看吗？” 少年握着冰冷的瓶子，
指尖微微发颤。他终于抬起头，快速地、深深地看了苏漾一眼，又低下头去，
声音轻得几乎被空调的嗡嗡声盖过。 “……嗯。”报名表是线上填写的。 “林屿。
”苏漾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十八岁。刚上大学的年纪。 她的鼠标滚轮向下滑动，
停留在备注栏那一行。 只有一行字，被加粗了，异常醒目。 ——“重度深海恐惧症。
恐水。” 苏漾握着鼠标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教过怕水的学员，
不少人都对幽深未知的海洋心存敬畏甚至恐惧，这很正常。
但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绝望意味地写在报名表上，像是提前递交一份免责声明，
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抬眼，看向模拟池边那个显得格外局促的身影。
林屿已经换上了潜水服，黑色的氯丁橡胶面料衬得他皮肤愈发苍白。他站着，
离池边足足有一米远，仿佛那荡漾的、清澈见底的池水是什么择人而噬的猛兽。
“我们慢慢来，不着急。”苏漾走过去，声音放得平缓，“先从感受水开始。
” 其他几个同期学员已经在助理教练的带领下在水中适应，欢笑声和水花声阵阵传来。
这声音似乎让林屿更加紧张。 苏漾示意他靠近池边。“来，坐下，把脚放进去试试水温。
” 林屿僵硬地挪动脚步，慢得像电影慢镜头。他蹲下身，不是坐，而是蹲在池边，
伸出食指，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水面，立刻缩回。 像触电一样。 “再试试？
”苏漾鼓励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这次是整个手掌按进水里，
但不到一秒又猛地抽出，带起一串水花。他闭上眼睛，呼吸骤然急促，
后背紧贴着的黑色潜水服上，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一片更深的颜色——那是瞬间冒出的冷汗。 苏漾皱了皱眉。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保持和他一样的高度，平视着他。 他的额发又被汗打湿了，
眼睫低垂着，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印。 “林屿。”她叫他的名字。
他颤了一下，没抬头。 “看着我。”苏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他慢慢地、极其困难地抬起眼睛。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惶惑和挣扎，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 “海底不是恐怖片。”苏漾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说得很慢，“它只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光的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 她试图用自己的平静去安抚他的惊涛骇浪。 “有各种各样的鱼，彩色的珊瑚，
海龟慢悠悠地游过，阳光透下来，水里会有光柱，很漂亮。” 林屿听着，
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向往，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他摇了摇头，
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宽大的防晒帽檐彻底遮住了他的表情，
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拒绝交流的背影。 苏漾沉默地看着他蜷缩起来的姿态，过了一会儿，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今天不下水。我们先学理论，好不好？了解得越多，
害怕得就越少。” 蜷缩的身影动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苏漾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学员，恐怕比她预想的还要棘手。时间在咸湿的海风里溜走。 第四节课结束时，
林屿终于能够坐在池边，让小腿浸入水中，虽然脸色依旧发白，但至少不再瞬间弹开。
进步微小，却真实存在。 第五节课。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来，
在水面上碎裂成无数跃动的金币。 水波晃动的光影，折射在林屿脸上，明明灭灭。
他穿着橙色的救生衣，扣带紧紧勒着，显得有些滑稽，却也给了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他坐在池边，身体僵直。 “今天试试把身体放进来一点？”苏漾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仰头看着他，伸出手，“相信我，我扶着你。” 林屿看着她的手，又看看晃动的水面，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 “慢一点。”他声音干涩。 “好，很慢很慢。
”苏漾点头，双手稳稳地握住他的脚踝。他的脚踝很凉，微微发着抖。 她引导着他，
极其缓慢地将他的身体从池边带入水中。水的浮力渐渐托起他，失重感袭来，
林屿猛地吸了一口气，手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被苏漾及时握住。 “放松，林屿，看着我。
”苏漾的声音透过水体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模糊了的温柔和震颤，“别抵抗水，
让它托着你。” 她引导他向后仰，“对，就这样，躺下去。想象自己不是在水里，
是躺在云朵上。阳光很暖，风很轻……” 林屿依言尝试向后漂浮，眼睛紧紧闭着，
长而密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下，颤抖得厉害，像被雨水打湿翅膀、无力挣扎的蝴蝶。
苏漾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帮助他维持平衡。“对，很好，
你做得很好……” 她的声音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水波温柔地荡漾，包裹着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林屿紧绷的肌肉似乎松懈了一点点。 然而，就在下一秒！
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几乎是弹射般地直起身体，
一把死死抓住苏漾的手臂，指甲隔着潜水服狠狠地掐进她的皮肉里！ “有东西！
”他的声音变了调，尖锐而恐惧，“水里有东西！它碰我的腿！！” 苏漾被他抓得生疼，
心里也是一惊，立刻顺着他惊恐万状的目光看向水下—— 池水清澈见底，灯光明亮。
只有几缕翠绿的水草，随着水波的流动，舒缓地、柔软地摇曳着。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没有东西，林屿，你看，是水草。”苏漾尽量保持声音稳定，试图掰开他死死攥紧的手，
“只是水草晃了一下，碰到你了。” “不是！就是有东西！我感觉到了！
”林屿完全听不进去，呼吸急促得快要过度换气，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试图缠在苏漾身上，
把她当成唯一的浮木，“它拉我！它想拉我下去！”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剧烈，
几乎要实质化地弥漫开来。 “没有东西，真的。”苏漾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
用力握紧，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力量告诉他，“看着我，林屿！只有水草！我在这里，
没有东西能拉你下去！” 她重复着，语气坚定。 林屿急促地喘息着，
惊疑不定的目光死死锁着苏漾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确认安全的信号。好几秒后，
他眼底疯狂的恐惧才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脱力的虚脱和狼狈。
他松开了掐着苏漾的手，指印在她手臂上留下了清晰的红痕。 他转过头，
再次把自己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 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挫败，或许还有羞耻。
苏漾看着水下那几丛依旧悠然摆动的水草，又看看眼前这个被自己想象击垮的少年，
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沉默地靠近，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轻轻拍了拍他湿漉漉的后背。从那天起，苏漾开始给林屿留额外的“小灶”。
不是在冰冷的泳池里，而是在其他学员都离开后的休息区。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播放着国家地理拍摄的海底纪录片。幽蓝的海水，
成群结队、色彩斑斓的鱼群，形态各异的珊瑚。 林屿坐在沙发里，抱着一个抱枕，
蜷缩着腿，看得目不转睛。但每当镜头推向更深、更幽暗的海域，
或是某种外形奇特的深海生物突然出现时，苏漾都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身体。 “怕吗？
”她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一大片蓬勃的鹿角珊瑚上。 林屿犹豫了一下，
诚实地点头：“……有点。” 苏漾拿起遥控器，指着屏幕：“你看它们，像不像在跳舞？
” 林屿怔了怔，仔细看去。鹿角珊瑚随着水流轻柔地摆动，舒展着枝桠，姿态优雅曼妙。
“跟着水流，有自己节奏的舞蹈。”苏漾的声音很轻，“海底不全是黑暗和未知，
更多的是生命。很安静，也很热闹。” 林屿抱着抱枕的手指微微松了些。 有时，
苏漾会带他去中心后面的小沙滩。傍晚时分，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
潮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温柔地漫过脚背。 每当这时，林屿还是会下意识地瑟缩，
然后不自觉地朝苏漾身边靠近一小步。 苏漾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弯腰捡起一枚白色的贝壳，递给他：“喏，星螺。” 林屿接过，
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着贝壳表面的纹路。 有一次，潮水退去，沙地上留下一个小沙坑，
里面有一只小小的寄居蟹，正扛着它的房子笨拙地横着爬行。 林屿蹲下身，看了好久。
然后，他伸出食指，极其轻地、碰了碰寄居蟹的壳。小家伙立刻缩了回去。 他抬起头，
寻找苏漾的身影。 苏漾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
将他原本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他手里捧着那只小小的寄居蟹，眼睛亮得惊人，
那里面的光彩，甚至压过了身后磅礴的落日余晖。 “苏教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雀跃和惊喜，清亮地穿透海潮声，
“它刚才……它好像在跟我打招呼！” 他笑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那是苏漾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再是惶恐，不再是紧绷，而是纯粹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快乐。
苏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走过去，看着他手心里那个小心翼翼的生命，
也笑了起来。 “嗯，它说，欢迎来到海边。” 海风吹起她的头发，
也吹动了少年额前的碎发。远处的海平面，落日正缓缓沉入深蓝色的怀抱。
改变是悄然而至的。 他开始能完整地完成漂浮练习，虽然紧紧抓着苏漾的手。
他开始学着使用呼吸管，虽然第一次呛水时还是慌得手脚并用往池边爬。 他的目光，
越来越多地停留在苏漾身上。看她如何熟练地组装调试设备，
看她给其他学员做示范时在水下舒展自如的身影，看她耐心讲解时低垂的睫毛和翕动的嘴唇。
那天练习水下呼吸。林屿摘下面罩，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
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上，水珠沿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滚落。 他喘着气，胸口起伏，
看着正在拧毛巾的苏漾，眼神闪烁了几下，似乎在下某个重大的决心。
休息区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调安静地运作着。 “苏教练……”他开口，
声音因为刚才的练习而有些微喘。 苏漾抬起头：“嗯？” 撞上的，是他异常认真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犹豫，有忐忑，有期待，还有一种灼热的、让苏漾心头莫名一悸的东西。
他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滴水的脚尖，声音突然变小了许多，
含混地、快速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苏漾没听清：“什么？” 林屿深吸一口气，
像是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脸颊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像被三亚炽烈的阳光狠狠晒伤了一样。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姐姐，”他清晰地、声音微微发颤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下次……下次能教我拍海底照片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 “姐姐”。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叫出来，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的亲昵，
打破了教练与学员之间那条清晰的界限。 苏漾拧着毛巾的手顿住了。
毛巾里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声音在安静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看着他。
少年眼神亮得逼人，里面装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脆弱。
通红的耳朵暴露了他强装镇定的表象。 苏漾的喉咙莫名有些发干。她应该纠正他，
应该保持距离，应该用专业教练的口吻说“先把基础学好再说这些”。
但她的目光掠过他红透的耳尖，掠过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
掠过他眼底那簇小小的、勇敢的火苗。 她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沉默了几秒钟。
空气里弥漫着氯水味、海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的张力。 最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说：“好。” 然后，她像是要掩饰什么，
迅速低下头，继续用力拧着那条早已不再滴水的毛巾，补上一句：“不过，
得先把基础动作都练熟了再说。” 林屿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星辰，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他用力地点头，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欣：“嗯！我会很快练熟的！姐姐！
” 他又叫了一次。 这次，顺口多了。第一次出海潜水，选在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周末。
天空是洗过的蓝，几缕薄云丝带般飘着。 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林屿穿着新领的潜水服，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装备，背部的扣带怎么也扣不好。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微地颤抖着。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 苏漾检查完自己的气瓶，
走过去。 “转身。”她说。 林屿身体一僵，乖乖转过身，背对着她。 苏漾伸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