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里,会落进一个人最滚烫、却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意。
——题记1.雪盲我是在海拔四千二百米的边防雷达站第一次见到沈鲸的。
那时我刚把一只冻到发紫的手从柴油发电机的皮带里抽出来,指甲缝全是黑油,整个人像刚出土的兵马俑。
呼啸的风把雪粒甩得啪啪作响,我眯起眼,看见远处一辆军绿色皮卡在雪雾里颠簸。
车门一开,先是下来一双黑色作战靴,接着是一件过于干净的白色羽绒服——在一群灰扑扑的糙汉里,像把初雪揉进了煤堆。
“新来的军医?”我抬手抹了把脸,结果把油迹糊得更开。
那人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极深的眼睛,睫毛上沾着碎冰,像把碎钻撒进墨池。
他扫我一眼,点头:“沈鲸。
耳东陈,京北调过来的。”
声音不高,却在风里稳稳撞进我耳膜。
我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耳东陈”是在解释姓氏——沈,不是陈。
后来我才知道,沈鲸的“鲸”,真的是鲸鱼的鲸。
他出生那天,码头外搁浅了一头幼鲸,渔民围着它浇水、唱歌,折腾到半夜,潮水终于把它推回深海。
他爸一拍脑门:“就叫沈鲸吧,沾点灵性。”
灵性不灵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下午,沈鲸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徒手把我那台罢工的发电机拆到只剩骨架,再一块一块装回去。
夕阳打在雪原,他指尖冻得通红,却像在给一只巨兽做外科手术。
我蹲在旁边递工具,突然听见他极轻地哼了一句旋律,像从深海浮上来的古老回声。
我问:“什么歌?”他指尖没停:“鲸歌。”
那天晚上,雷达站的小食堂煮了羊蝎子。
沈鲸坐在靠窗的位置,白炽灯把他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两扇阴影。
他不爱说话,只闷头啃骨头。
我端着碗坐他对面,故意用筷子敲了敲铁盘:“沈医生,以后发电机再罢工,能不能优先救我?我怕黑。”
他抬眼,黑眼珠里映着灯泡,像两口小小的井。
“怕黑的人,”他说,“一般心里都藏着光。”
我笑得呛了一口辣汤。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沈鲸说话带着某种危险的穿透力,像冰镐敲进心脏,冰碴子簌簌落一地。
——2.回声雷达站的日子像被按下循环键:巡线、检修、记录气象、等一场不知何时来的暴雪。
沈鲸却总能找到裂缝。
他会在凌晨四点拉着我爬上观测台,只为让我听风掠过天线时发出的呜咽:“像不像鲸换气?”也会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把听诊器按在雪面,说雪层之下有冰裂的“心跳”。
最疯的一次,他开着皮卡带我穿越无人区,去找一块据说“会唱歌”的冰。
GPS 早没信号,我们像两粒黑芝麻撒在白瓷盘里。
车陷进雪窝那刻,我骂了句脏话,沈鲸却笑出声。
他跳下车,徒手挖雪,羽绒服被风吹得鼓成一只白色气球。
我透过车窗看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萨摩耶——也是这么傻,这么亮。
后来,我们当然找到了那块冰。
沈鲸把耳朵贴上去,睫毛上结满霜。
半晌,他冲我勾手:“来。”
我蹲下去,听见冰层深处传来“咚——咚——”的低频震动,像极了我爸那年心脏病发的监护仪。
“冰川在呼吸。”
他说。
那一刻,我忽然想哭。
原来世界真的有一处角落,能把人类的悲喜放大到宇宙级别。
——3.暗涌我和沈鲸真正熟起来,是因为一只羊。
边防连队养的母羊难产,羊羔卡在一半。
沈鲸在羊圈里跪了两个小时,徒手把羊羔转了个方向。
血和羊水浸透他的迷彩裤,他脸上却挂着近乎温柔的笑。
羊羔落地那瞬,他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吓人:“路昭,你记不记得《小王子》里那句话——‘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重要。
’”我蹲在圈外,手里攥着止血钳,心跳得像刚跑完五公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窗外雪光如昼,我翻来覆去,最后给沈鲸发消息:“你睡了吗?”他回得很快:“在写病历。”
“你对所有生命都这么……用力吗?”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很久,他才回:“不是对所有。
是对值得。”
值得什么?我没敢问。
但第二天清晨,我却在宿舍门口捡到一本《海洋生物图鉴》,扉页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给路昭,第 42 页有惊喜。”
我翻到 42 页——是一幅座头鲸的解剖图。
旁边空白处,有人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羊,羊背上驮着一颗心脏,心脏上插着一支箭。
落款:沈鲸。
——4.裂隙六月,雪线开始撤退。
队里收到命令:配合科考队,把一台重力仪运到海拔五千米的冰川核心。
沈鲸主动请缨。
我骂他有病:“重力仪两百多公斤,你当自己是牦牛?”他正往登山包里塞葡萄糖,闻言笑了:“路昭,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修发电机?那天你说,怕黑的人心里藏着光。”
我噎住。
他又说:“可光如果永远被雪埋着,会冻成冰。”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要去,哪怕只是为了让那束光透口气。
我最终没拦住他。
出发那天,我站在营房门口,看他背影一点点变小,像被雪原吞没。
三天后,暴风雪来了。
通讯中断,连里的卫星电话只剩一格信号。
我蹲在电台前,反复呼叫:“雪山一号,听到请回答。”
回应我的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第四天夜里,我终于收到断断续续的回应:“……遇……雪崩……沈……伤……”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冰锥钉穿。
连夜,我跟着救援队出发。
风雪大到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两米,我像被扔进洗衣机滚筒,五脏六腑颠得错位。
凌晨两点,我们在一处冰裂缝旁找到他们。
沈鲸躺在担架上,左腿绑着树枝做的夹板,血浸透绷带,在雪里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我扑过去,膝盖砸进雪里。
他睁眼,第一句竟是:“仪器……没事吧?”我气得发抖:“沈鲸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他却笑,睫毛上全是冰碴:“路昭,别哭……你看,鲸歌把冰震裂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死死攥着一块冰,冰里封着一根黑色数据线——是重力仪的传输线。
那一刻,我终于承认,我完了。
我彻底栽在这个疯子手里了。
——5.缺氧沈鲸被送回京北治疗。
我留在边防,继续修发电机、巡线、等雪。
我们之间的联系变成一条条短信:“今天复健走了两百米。”
“羊圈里那只小羊会吃胡萝卜了。”
“路昭,我梦到鲸了。”
我回:“梦到我了吗?”他很久才回:“梦到你站在鲸的背上,对我笑。”
我盯着屏幕,心脏像被泡在温水里,又胀又疼。
八月,我休假回京。
沈鲸的腿还没好利索,拄着一根黑色手杖,站在出站口等我。
他瘦了很多,颧骨凸出,眼睛却更亮。
我拖着行李冲过去,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刹住车。
近乡情怯。
他笑,伸手揉我发顶:“路昭,你头发长成鸟窝了。”
我眼眶发热,故意怼他:“你腿瘸了还这么毒舌。”
他作势要拿拐杖敲我,我闪身躲开,却撞进他怀里。
那一刻,世界安静。
我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像冰川深处传来的回声。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