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挂满红绸那日，我缩在西角门的石墩子后头啃冷馒头。门房老张头蹲在门槛上剔牙，
斜眼瞅我：“方玺，你命好，摊上这门‘好’亲事。”我没吭声，
把最后一点馒头渣子舔干净。红绸扎眼得很，风一吹，哗啦啦响，像在嘲笑人。
府里上下都知道，真正要嫁过去的是嫡出大小姐方瑶。可三天前，大小姐“突发急病”，
躺床上起不来了，只剩一口气吊着。王妃，我名义上的嫡母，
捏着帕子在我那漏风的柴房门口哭。“阿玺啊，你姐姐眼看是不行了……可这聘礼都收了，
吉日也定了，豫王府咱们得罪不起啊！
你……你跟你姐姐身量差不多……”她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但我听懂了。替嫁。
嫁给那个据说病得快死、冲喜都没用的豫王。“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得像枯柴。
王妃的哭声戛然而止，帕子下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像是确认我是不是真傻。
她很快又换上那副悲戚面孔：“好孩子，委屈你了，娘……娘以后定补偿你！”补偿？
我看着她身上崭新的杭绸褙子，再看看自己磨破袖口的粗布衣裳。这府里，
我娘是早死的洗脚婢，我是多余的庶女。替嫁，
大概是我唯一能“报答”这方家十几年“养育之恩”的机会了。也好。这方家，我早待腻了。
豫王府的迎亲排场不小。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热闹得整条街都挤满了人。
我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盖着红盖头，手里被塞了个冰凉的玉如意。外面锣鼓喧天，
喜婆尖利的嗓门喊着吉祥话。轿子晃晃悠悠，像要把人晃散架。豫王府到了。轿帘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却没什么血色的手伸过来。那是豫王的手。很凉。我被他牵着，像个提线木偶，
跨火盆，拜天地。周遭都是嗡嗡的议论声，压得很低，但逃不过我的耳朵。“啧，
真是方家那个庶女替嫁过来了？”“可不嘛，方大小姐‘病’得真巧。
”“这位爷的身子……能撑过今晚吗？”“冲喜罢了，
走个过场……”高堂上坐着的是宗室一位辈分高的老王爷，代替豫王早逝的父母。
他声音洪亮，喊着：“一拜天地——”我弯腰。旁边的人也在弯腰，动作迟缓，
带着压抑的咳嗽。“二拜高堂——”再弯腰。咳嗽声更重了些。“夫妻对拜——”转身，
相对。隔着盖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大红喜袍的轮廓，肩膀单薄得厉害。
他弯下腰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
“咳咳咳……呃……”那声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扶，
指尖刚碰到他冰凉的衣袖，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不是他推的。
是他身后一个体面的老太监，动作快得像影子。“王爷当心！”老太监声音尖细，
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迅速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豫王，同时隔开了我。
豫王整个人都倚在老太监身上，咳得浑身发抖，盖头下的红绸都在剧烈颤动。“礼……礼成！
送入洞房！”司仪的声音有点变调，带着仓促。喜堂里一片死寂，刚才的嗡嗡声全没了。
只有豫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王府嬷嬷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离了喜堂。身后那要命的咳嗽声，
越来越远。新房很大，很空。龙凤红烛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一屋子红彤彤，晃得人眼晕。
我头上的盖头被一个嬷嬷粗鲁地扯下。“王妃稍坐，王爷……王爷身子不适，需静养，
您且安心等着。”嬷嬷语气平板，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过一遍，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怜悯？说完，她和另一个嬷嬷就退了出去，咔哒一声，
门从外面锁上了。安心等着？等什么？等一个可能熬不过今晚的丈夫？我扯了扯嘴角，
自己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的瓜果点心。我拿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
甜得发腻。时间一点点爬过去。烛火跳动，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外面寂静无声。
偶尔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廊下快速走过，又消失。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外面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
“快！太医！太医呢！”“王爷！王爷您撑住啊！”“药！参汤！快！
”脚步声、呼喊声、器物碰撞声，乱糟糟地朝着新房隔壁的方向涌去，又渐渐远去。
新房这边，依旧死寂。我手里还捏着半块枣泥糕，指尖冰凉。夜，深得不见底。红烛燃尽，
最后一滴烛泪凝固。天快亮时，死寂被打破。脚步声停在门外。锁被打开。门吱呀一声推开。
天光微熹，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门口站着昨天那个老太监，姓冯，王府的大总管。
他一身素色袍子，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是一夜老了十岁。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脸色沉重的仆妇。冯总管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审视，有疲惫，
还有一丝冰冷的决断。他没说话，只是侧开身。两个仆妇低着头，
捧着一套素白衣裳走了进来。月白色的细麻布，没有任何纹饰。那是丧服。
冯总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王妃……节哀。”“王爷……寅时三刻，薨了。”咚。
我手里一直捏着的、早已冷透变硬的半块枣泥糕，掉在了地上。碎成了渣。
豫王的丧事办得低调又仓促。一个本就病入膏肓、靠冲喜吊命的短命王爷，死了，
在京城掀不起多大风浪。灵堂设在王府正厅。白幡，白烛，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停在正中。
我穿着那身刺眼的素白麻衣，跪在灵前的蒲团上。膝盖早就没了知觉。没有人哭。
除了角落里几个王府旧仆偶尔压抑的啜泣。冯总管像个幽灵，面无表情地指挥着一切。
来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宗室派来的代表，放下奠仪，说几句“节哀顺变”，
眼神却总在我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轻蔑。“这就是那个替嫁的方家庶女？
”“命硬啊，刚嫁过来就把王爷克死了。”“嘘……小声点。”那些窃窃私语，
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我低着头，盯着冰冷的地砖。烧纸钱的火盆就在旁边，热气烘着脸，
后背却一阵阵发寒。第三天，方家来人了。是我嫡母，方王妃。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裙，
脸上敷了粉，也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一丝……烦躁？她身后跟着两个仆妇。她走进灵堂，
敷衍地对着棺木福了福身，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阿玺，”她开口，声音不大，
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和沉重，“苦了你了。”我没抬头。她叹了口气，
掏出帕子按了按并不湿润的眼角：“谁能想到，王爷他……唉！我们方家也痛心啊！”痛心？
是痛心失去豫王这门姻亲带来的好处吧。“眼下王爷走了，你年纪轻轻的，
守着这空荡荡的王府也不是个事儿。”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娘跟你爹商量了，
接你回家去住。咱们方家，总不能看着自家女儿在婆家守活寡，孤苦伶仃一辈子。”回家？
我猛地抬起头。方王妃被我眼中的冷意刺得一怔，随即又堆起笑容：“傻孩子，跟娘回家，
总好过在这里受人白眼，是不是？王府虽大，终究不是你的家了。你爹说了，
回去就给你收拾个清净院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她身后的仆妇上前一步，
作势要扶我起来。“王妃这是何意？”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冯总管不知何时站在了灵堂侧门边，背着手，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
方王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端起来：“冯总管。我来接我家女儿回去。
王爷不幸早逝，阿玺留在这里也是徒增伤心，不如归家。”“归家？”冯总管慢慢踱步过来，
站在我和方王妃中间，瘦高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王妃此言差矣。
方氏既已嫁入豫王府，拜了天地祖宗，上了皇家玉牒，生是豫王府的人，死是豫王府的鬼。
王爷虽薨逝，她依旧是豫王府的王妃，是主子。岂有夫死即归娘家的道理？这不合礼法，
更不合规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方王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冯总管！话不能这么说！阿玺她才十六！
难道要她一辈子守在这活死人墓里吗？我们方家……”“方家如何？”冯总管打断她，
眼神锐利如刀，“王妃娘娘，老奴提醒您一句。豫王府再落魄，也是皇家血脉！
方氏既已入府，她的去留，自有宗人府定夺，还轮不到方家擅自做主！您请回吧！王爷灵前，
莫要喧哗失仪！”方王妃被噎得说不出话，保养得宜的脸气得扭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淬着毒，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慈爱”。“好……好！冯总管！你厉害！
我们方家记下了！”她咬着牙，甩下一句狠话，带着仆妇怒气冲冲地走了。
灵堂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纸钱燃烧的哔剥声。冯总管转过身，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碴子。“王妃，安生待着。只要您守规矩，
这王府里，没人敢怠慢您。”他丢下这句话，又像幽灵一样消失了。我依旧跪在蒲团上，
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回家？那从来就不是我的家。这王府……是活死人墓吗？也许吧。
但至少，暂时，这里没人会像方家那样，把我当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守寡的日子，
像一潭死水。王府彻底冷清下来。偌大的宅院，空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冯总管把我看得很紧。我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后院我住的那个小院，
还有旁边一个荒废的小花园。院门口永远有两个沉默的护卫守着。送饭的是个哑婆子，
只会比划。想打听点什么？门都没有。冯总管偶尔会来，
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几句“王妃可缺什么短什么”，然后留下一些份例银子，转身就走。
他的眼神，像在审视一件需要妥善存放、不能损坏的物件。这物件，
就是我这个名义上的王妃。我知道他防着我。防着我逃跑，防着我与方家再有联系，
更防着我给这早已风雨飘摇的豫王府带来任何额外的麻烦。
我像一只被关进华贵鸟笼的金丝雀。只是这笼子，冰冷，空旷，寂静得可怕。
时间慢得像在爬。转眼，快入冬了。这天，哑婆子送来的早饭，是一碗清粥，一碟咸菜，
还有一个白水煮蛋。闻到那股淡淡的蛋腥味，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冲到墙角，
干呕起来。呕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了出来。哑婆子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好半天才缓过气，冷汗浸湿了鬓角。一个模糊又惊悚的念头，
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月事……多久没来了？自从嫁进这王府，经历了那场荒唐的婚礼，
紧接着就是丧事，然后是这死水般的囚禁……日子过得昏天黑地，竟完全没留意！心，
猛地沉了下去。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慢慢直起身，看着哑婆子惊恐茫然的脸。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了指那碗没动的粥，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摆摆手，做出痛苦的表情。哑婆子似乎明白了，大概是觉得我吃坏了肚子或是着凉了，
连忙把粥端走，又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捧着热水，指尖冰凉。怎么办？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个孩子，怎么来的？新婚夜？豫王病得连站都站不稳，
碰都没碰过我！是那晚之前？不可能！在方家，我连外院小厮都见不到！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猜测浮现。替嫁前夜。王妃亲自端来一碗“安神汤”，说是怕我紧张，
睡不着。那汤……味道有点怪。我喝了，然后昏睡过去，人事不省。醒来时，天已大亮，
只觉浑身酸痛，像是散了架。王妃说是药力作用。当时只觉得怪异，现在想来……冷汗，
瞬间湿透了后背。方家！他们不仅要我替嫁，还要我替他们生下豫王府的血脉！
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女，来搏一个天大的富贵！
如果豫王熬过冲喜，活下来，我生下孩子，方家就是皇孙外家。如果豫王死了，
我生下遗腹子，只要是个男孩……那这豫王府，这偌大的家业，就捏在了方家手里！而我，
不过是个工具，一个容器！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攥紧了心脏。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
这个孩子，不能留！念头一起，立刻被我死死压下。怎么弄掉？在这深宅大院里，
我连院门都出不去。身边只有个哑婆子。冯总管看得那么紧，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如果被他发现我怀孕，还试图打掉……他会怎么做？他会立刻上报宗人府！皇家血脉，
哪怕只是个遗腹子，也容不得半点闪失！到时候，方家的谋划会落空，
而我……下场只会更惨！冷汗涔涔而下。我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仿佛潜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惊雷。留，是方家的傀儡。不留，是死路一条。进退维谷。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煎熬。孕吐越来越厉害。闻到一点点油腥味就吐得天昏地暗。
饭菜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端出去。哑婆子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比划着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只能摇头，强撑着。人迅速瘦下去，脸色苍白得像鬼。冯总管终于察觉不对了。
他再次踏进我院子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王妃脸色极差。”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
“可是病了？老奴去请太医。”“不用！”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
冯总管眼神一凝。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只是……只是心里憋闷，吃不下东西。
老毛病了，歇歇就好。不必劳烦太医。”“王妃金贵，身子要紧。”冯总管语气不容置疑，
“王爷虽不在了，您的安康，老奴不敢怠慢。太医，必须请。”他转身就走，
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完了。我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浑身冰凉。太医来得很快。
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提着药箱，由冯总管亲自引进来。“王妃，请。”冯总管站在一旁，
眼神像鹰隼。我伸出手，放在脉枕上。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颤抖。
老太医枯瘦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的哔剥声，
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一点点流逝。老太医闭着眼，眉头先是微蹙，似乎在仔细分辨。
然后，他的眉头猛地一跳！眼皮倏地睁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探究，还有一丝……了然？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冯总管立刻察觉了太医的异样，沉声问：“王太医，王妃脉象如何？
”王太医的手指还搭在我腕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平复脸上的惊色，站起身，对着冯总管深深一揖，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冯总管……恭喜！王妃这是……喜脉！滑脉如珠走盘，
已近两月！”“哐当！”冯总管脚下一个踉跄，撞到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死死盯着王太医，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像被重锤砸过，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疑虑，种种情绪疯狂交织，
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劈了。“千真万确！
”王太医斩钉截铁，额角渗出细汗，“王妃有喜了！是王爷的遗腹子！
”“遗腹子……遗腹子……”冯总管喃喃自语，猛地转头，那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钉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将我视为物件的审视。而是像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筹码？一个承载着王府未来的……工具？我的身体，在那目光下，
一寸寸变得冰冷僵硬。“好……好！好！”冯总管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
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癫狂，“天不亡我豫王府！天不亡我豫王府啊！”他猛地收住笑，
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扫向王太医：“王太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王妃知！
在宗人府和宫里来人之前，若有第四个人知晓……”他话没说完，
但那阴森的语气让王太医打了个哆嗦，连忙躬身：“老朽明白！明白！绝不敢泄露半字！
”“很好。”冯总管转向我，脸上的狂喜已经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容抗拒的威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