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如懿如明月

乾隆六年，紫禁城顺贞门东侧门洞开，一顶八人抬的暖轿，悄无声息地滑过厚重的青石板。

轿帘低垂，隔绝了深秋紫禁城特有的肃杀与风尘，只余下轿厢内甘松香清冷的余韵，萦绕在李琬琰的鼻端。

紫禁城的门扉在身后沉重合拢，高高的红色宫墙内带着回音的寂静。

李琬琰，兵部尚书李卫的掌上明珠，正式步入了这座琉璃金瓦铸就的华美樊笼。

她衣着用料考究，样式却不张扬，素雅的月白色旗装衬得肤色愈发莹白，只在领口和袖口缀着精巧的苏绣缠枝莲，恰到好处地彰显着身份又不失清雅。

轿后紧跟着的，是从小伴她长大的家生婢女，脸上带着点小雀斑、眼神灵动的汀溪，以及神情沉静、眉目淡然的雪青。

时辰掐得极准。

暖轿稳稳停在永寿宫门前时，日头堪堪西斜，将宫殿檐角那些繁复的琉璃瓦当和蹲兽影子，长长地投在洁净的庭院里。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一个眉清目秀、身量颇高的太监躬身立在轿旁。

虽年轻，周身却透着沉稳。

“奴才永寿宫总管太监杨延，恭请玉嫔娘娘安。”

李琬琰扶着杨延伸出的手臂，步下轿来。

脚下是坚实的宫砖，头顶是深秋高远的的碧空。

她抬眼，目光扫过这座被帝王亲口指定赐予她的宫苑。

庭院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青砖墁地，光洁如鉴。

最惹眼的，是东西两侧各植了一株高大的西府海棠。

并非花季，深褐色的枝干遒劲有力地伸展向天空，枝头零星缀着几片不肯落下的枯叶，在斜阳里透出几分萧瑟的坚韧，只待来年花开。

一口硕大的青铜缸安置在院中，缸内清水澄澈，几尾肥硕的金红锦鲤摆着尾鳍，搅碎一池天光云影，又很快归于平静。

李琬琰的目光在那海棠树上多停驻了一瞬。

杨延垂手侍立一旁：“皇上特意吩咐内务府，说娘娘是江南书香门第，最爱风雅，故而选了这两株西府海棠，取其‘解语’之意，盼着娘娘住得舒心。”

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在李琬琰唇边掠过，她没接话，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抬步向正殿走去。

舒心？

这紫禁城里，舒心二字，从来都是最昂贵的物件儿。

皇上这番布置，用心昭然若揭，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一份提前标好价码的试探罢了。

内殿的陈设果然印证了庭院的基调。

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家具，线条洗练，处处透着文人雅士的清贵。

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几件素雅的官窑瓷器，或是雨过天青，或是甜白釉，绝无半分艳俗。

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笔墨纸砚齐备，旁边一张琴台，空置着，显然是为她的古筝预留的位置。

雪青默不作声地指挥着跟来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李琬琰带来的那张蕉叶式古筝安置其上。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刻意雕琢过的书卷气。

“都进来吧。”

李琬琰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落座，姿态带着几分慵懒。

杨延应声，躬身退至殿门口，轻轻击掌两下。

殿外廊下早己肃立等候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在殿中规规矩矩跪了一片，黑压压的十几个脑袋低垂着。

李琬琰没急着开口。

她端起手边小几上汀溪刚奉上的热茶，杯盖轻轻拂过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只留下一个沉静的侧影。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几尾锦鲤偶尔在院中缸里甩尾，发出细微的水声。

无形的压力，随着这沉默的时间流逝，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跪伏的宫人背上。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清清泠泠地落在众人身上：“都抬起头来。”

十几张面孔带着或紧张、或惶恐、或好奇、或故作镇定的表情映入眼帘。

“名字，擅长什么，原在何处当差，一个一个说。”

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却让人不敢敷衍。

“奴、奴才小顺子，原在御花园伺候花草……会些粗笨的园艺活儿。”

“奴婢春桃，以前在针线房做粗使……会缝补……奴才王贵，在内务府做过一段采买跑腿……奴婢秋月，在浣衣局洗过衣裳……”名字、来历、粗浅的技艺，如同流水账般报上来。

李琬琰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圈椅光滑微凉的扶手，神色莫测。

她身边的汀溪和雪青，一个眼神灵动，一个面色沉静，亦将下方众人的神情举止尽收眼底。

待最后一人声音落下，殿内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琬琰的目光掠过众人头顶，最终落在琴台上那张古筝上。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旗装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漾开柔和的弧度。

她踱步到琴台前，伸出纤细莹白的手指，漫不经心拨过一根琴弦。

“铮——！”

一声清越短促的琴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惊得底下众人心头一颤。

几个胆小的宫女吓得肩膀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了。

李琬琰神色淡淡地收回手指，她转过身，重新面向跪地的宫人，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媚眼深处越发幽深难测。

“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也容不下背主之人。

忠心办事，自有你们的前程。”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却比刚才的琴音更让人心悸。

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下方每一张脸。

随即，她微微颔首。

侍立一旁的雪青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是早己备好的、分量不轻的银锞子。

“今日初到，一点心意，拿去分了吧。”

李琬琰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慵懒，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气势只是错觉，“汀溪、雪青贴身伺候，杨延总管宫内事务。

其余人等，外院伺候，各司其职，无事不得擅入内殿。

都记下了？”

“谢娘娘赏赐！

奴才/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定当忠心不二，尽心侍奉！”

众人如蒙大赦，叩头谢恩。

“都下去吧。”

李琬琰挥了挥手。

人群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杨延垂手侍立一旁。

李琬琰重新坐回圈椅，端起那杯微凉的茶，呷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杨延：“杨总管。”

“奴才在。”

“永寿宫一应月例份例，人情往来，账目几何？

讲与本宫听听。”

她的语气随意，如同闲话家常。

杨延不敢怠慢，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翻开，语速平缓地开始禀报：“回娘娘，永寿宫主位娘娘月例银一百两，日用绸缎若干……各宫娘娘处，依礼需备下贺仪或节礼，如皇后娘娘千秋、各宫主位生辰……库房现存银两、绸缎、器皿清单在此……”条理清晰，一笔笔账目准确无误。

李琬琰看似随意地听着，指尖在茶杯沿口轻轻摩挲，目光偶尔落在杨延低垂但恭谨的脸上。

这个年轻太监，眉宇间除了宫人惯有的恭顺，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以及……一丝压抑着的、对更高位置的渴望。

野心，是这深宫中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东西。

待杨延禀报完毕，合上册子，李琬琰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倦意：“杨总管果然是个明白人，账目清晰，很好。”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杨延，看向殿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本宫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杨总管多费心。

只是这宫里人事繁杂，耳目众多。

公公是明白人，永寿宫内外，若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动静，无论大小，都需及时告知本宫。

本宫……不喜欢后知后觉。”

杨延心头微凛，这位新主子说话绵里藏针，心思通透得很。

他立刻躬身应道：“奴才明白！

娘娘放心，奴才定当尽心竭力，永寿宫上下，必以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意。

宫内宫外，但凡有风吹草动，奴才必第一时间禀报娘娘。”

李琬琰满意地微微颔首：“下去吧，本宫乏了。”

杨延恭敬地退了出去，步履无声。

殿内只剩下汀溪和雪青。

汀溪立刻上前，手法娴熟地替李琬琰拆解发髻上略显沉重的点翠簪环，嘴里小声嘀咕着：“主儿，您刚才那一声琴音，可把奴婢也吓了一跳呢！

您瞧见没，那个叫秋月小丫头的，脸都白了！”

李琬琰闭着眼，任由长发如瀑般散落肩头，卸去了华饰，更显出几分天然的慵懒媚意。

她唇角微弯：“不敲打敲打，如何分得清是人是鬼？”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冷意，“这宫里，哪有什么真正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