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她了。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凌晨两点的便利店门口。她嘴里叼着烟,
含糊不清地喊出我的名字。殷其雷,有火没?声音和七年前一样,带着点耍赖的调调。
可她的眼神,像被雨淋湿的旧火柴,怎么划也点不着。我知道,有些故事,根本没翻篇。
1凌晨。我刚加完班。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自动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里面是两罐啤酒和一包花生米。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城市这个点已经睡死了。
只有路灯还醒着。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水泥地上。刚摸出烟盒。
就听见旁边阴影里有人叫我。殷其雷?是个女人的声音。有点哑。还有点不确定。
我转头看过去。便利店旁边的消防通道口站着个人。靠在墙上。黑影绰绰的。
只看清一个轮廓。瘦。穿着件浅色的风衣。手里也夹着根烟。没点。我眯起眼。
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然后心脏就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是她。顾知微。
哪怕七年没见。我也能一眼认出来。她变了点。头发短了。刚到下巴。脸上没什么妆。
显得有点疲惫。可嘴角那点倔强的弧度。一点没变。有火没?她晃了晃手里的烟。
动作有点不自然。好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我。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走过去。
替她点上。火苗蹿起来的那一下。照亮了她的脸。眼睛低垂着。睫毛很长。
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脸又隐回暗处。谢了。
声音隔着一层烟。听不出情绪。好久不见。我说。声音干巴巴的。自己听着都别扭。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只有夜风刮过街道的声音。呼呼的。
像在替我们尴尬。我该走的。点点头。说声再见。然后各回各家。这才是正常剧本。
可我的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塑料袋勒得手指有点发麻。你……怎么在这?
最后还是我没忍住。问了个蠢问题。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路灯的光落进她眼睛里。
没什么温度。路过。她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等人。哦。等人。
我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沉了一下。也是。七年了。她不可能还是一个人。我点点头。
举起手里的烟。那……我先走了。她没说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里。
她的侧脸线条有点硬。我转身。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她在后面叫住我。殷其雷。
我停下来。回头。她看着地面。用鞋尖碾着根本不存在的烟头。你……还住原来那儿吗?
没。我说。搬了。公司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她又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没劲。像唱了一出独角戏。观众还心不在焉。走了。这次我没再停留。
直接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走出去大概十几米。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儿。
靠在墙上。低着头。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加快了脚步。好像走慢一点。
就会被什么东西拖回去。2地铁早就停了。我走到路边想拦个出租车。这个点车也少。
等了五六分钟。才有一辆空车慢悠悠开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地址。司机是个大叔。
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刚下班啊?嗯。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不想说话。
大叔却挺健谈。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拼。身体是自己的。赚再多钱有啥用。
我含糊地应着。脑子里还是顾知微的样子。她怎么会出现在那个便利店门口?那个地方。
离我们以前的高中不远。但离她家。或者说她以前的家。挺远的。等人?等谁?男朋友?
老公?我心里有点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了。我和她。
分手分得不算愉快。但也没到撕破脸的地步。就是慢慢冷了。淡了。像一杯隔夜茶。
味道还在。但已经不能喝了。大学毕业那年。她要去南方。我执意留在北方。为这个。
吵了无数次。她说我固执。我说她现实。最后那次吵架。细节我都忘了。只记得是在电话里。
吵到后来。两个人都没声了。只有电流的杂音。滋滋响。后来。就默契地不再联系了。
一开始还会偷偷看她社交动态。后来她好像把所有账号都停了。彻底从我世界里消失了。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我付了钱下车。老式小区没电梯。
爬上六楼。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发出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响。屋里一片黑。
我摸到开关。按下。冷白色的光瞬间铺满整个房间。一室一厅。很小。但干净。
没什么烟火气。像个临时旅馆。我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去厨房打开一罐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点虚假的慰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零星的灯火。
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到装得下千万人的梦想。也大到可以轻易淹没两个人。顾知微。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允许自己想起了。像个结了痂的疤。不去碰。就不疼。
可今天偏偏遇上了。还把痂给揭开了。露出底下鲜红的。还没长好的肉。
我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喝完。铝罐捏得咔咔响。算了。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洗了个冷水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胡子也没刮。显得有点潦草。三十岁的男人。
一事无成。感情生活一片荒芜。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关灯。睡觉。
3接下来几天。我刻意让自己忙起来。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
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晚上的偶遇挤出去。但没什么用。她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开会走神的时候。吃饭盯着餐盘的时候。甚至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眼前还是她叼着烟。
眼神湿漉漉的样子。周五下午。项目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其雷。
下周一有个新项目启动会。甲方那边会来人。你准备一下。他把一份资料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资料翻看。是家做智能家居的公司。规模不大。但势头挺猛。
他们比较看重用户体验这块。你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项目吗?这次你主要负责对接。
行。我点点头。甲方对接人是谁?项目经理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
姓顾。顾总监。我看着那张便签纸。上面打印着三个字。顾知微。
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了褶皱。怎么了?
经理看出我脸色不对。没事。我把便签纸对折。塞进西装内袋。可能昨晚没睡好。
回到工位。我盯着电脑屏幕。半天没动。这算什么?巧合?还是老天爷闲得无聊。故意耍我?
手机就在桌上。那个号码我记得滚瓜烂熟。甚至不用看便签纸。和七年前她用的那个号码。
只差了一位数字。我该打个电话提前沟通一下吗?以什么身份?甲乙方?
还是七年未见的前任?最后我还是发了封邮件。用最公事公办的语气。
介绍了自己和项目初步想法。并约了下周一上午十点开会。邮件发出去不到十分钟。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但我知道是谁。我吸了口气。接通。喂。您好。
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是她熟悉的声音。比那天晚上清晰很多。也冷静很多。殷其雷。
邮件我收到了。她顿了顿。周一十点。我会准时到。好。我握着手机。
手心有点出汗。具体地址需要我再发你一次吗?不用。我知道。她说得很干脆。
那……周一见。周一见。电话挂断了。很短。不到一分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知道地址。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公司地址?除非。她查过?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我心里那点死灰。
又有点复燃的迹象。4周末两天过得浑浑噩噩。我试图看点儿资料。却总集中不了精神。
手机拿起又放下。屏幕暗下去。又按亮。那个号码始终没存进通讯录。但也没忘。
星期一早上。我特意提早半小时到公司。把会议要用的材料又检查了一遍。九点五十分。
前台打电话到工位。雷哥。甲方的人到了。请他们到三号会议室。我马上过来。
我对着电脑黑屏整理了一下领带。深吸一口气。才拿起资料往外走。推开会议室的门。
里面坐着三个人。两个年轻一点的男女。应该是她的下属。而她坐在主位。
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和七年前那个穿着T恤牛仔裤。在篮球场边给我递水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正在和下属低声交代什么。听到开门声。抬起头。目光相撞的瞬间。
我清楚地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就被职业性的微笑取代。殷经理。她站起身。
向我伸出手。你好。顾总监。我握住她的手。很凉。指尖有一点薄茧。欢迎。
她的手很快抽了回去。像碰到什么烫的东西。会议开始。我站在前面讲方案。
PPT一页页翻过去。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专业。但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
她听得很专注。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偶尔抬头提出一两个问题。都很犀利。直指关键。
能感觉到。她对这个领域很了解。中途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迅速按掉。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这个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是谁的消息?让她流露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情?
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的时候。双方基本达成了共识。具体的细节。
我们后续再邮件沟通。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希望合作愉快。一定。
我送他们到电梯口。电梯门打开。她让两个下属先进去。然后自己才迈进去。转身面对我。
留步吧。她说。电梯门缓缓合上。隔断了她的视线。我站在原地。
直到电梯数字开始跳动。才转身往回走。经过前台时。行政小妹叫住我。雷哥。
刚才那位顾总监。是不是忘了东西?她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U盘。我接过来。
很普通的U盘。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我联系她吧。回到工位。我拿出手机。
看着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喂?
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车上。顾总监。是我。殷其雷。我说。
你是不是丢了个U盘在我们公司前台?那边顿了一下。然后我听到她翻找东西的声音。
……是。一个蓝色的?对。我说。你看怎么给你方便?同城快递?还是……
我下午还会在附近。她语速很快。大概五点左右。我过去拿吧。方便吗?方便。
我说。我到时候在前台等你。好。麻烦你了。她顿了顿。谢谢。电话挂断。
我看着那个U盘。心里清楚。这也许不是巧合。5下午四点半。我就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去了两趟洗手间。又起身接了三次水。同事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晚上有约会。没。
我扯扯嘴角。就是有点渴。四点五十五。我拿起U盘。走到前台。
前台小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雷哥。还不走啊?等个人。拿东西。
我晃了晃手里的U盘。哦哦。那我先走啦。小妹冲我挥挥手。拜拜。拜。
公司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区安静下来。只剩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夕阳。
把地板染成一片暖橙色。五点零五分。电梯叮一声响。门打开。顾知微从里面走出来。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是上午那套严肃的西装。而是一件浅杏色的针织衫。配一条深色长裙。
头发也放了下来。柔软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温和了很多。抱歉。路上有点堵。
她微微喘着气。等很久了吧?没有。我也刚忙完。我把U盘递给她。是这个吧?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对。谢谢。里面有些资料挺重要的。她把U盘放进包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你……你……我们同时开口。你先说。我让她。
她抿了抿嘴唇。你晚上有事吗?问完这句话。她好像有点不自在。目光飘向别处。
如果没事……我知道附近有家还不错的杭帮菜。就当……谢谢你帮我找回U盘。
我看着她。夕阳的光落在她侧脸上。能看清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包带。
好。我说。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她似乎松了口气。那……走吧?
我们并肩走向电梯。谁也没再说话。电梯下行时失重的那几秒。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洗衣液的味道。很干净。走出写字楼。晚风扑面而来。
带着初夏傍晚特有的温热。餐厅不远。走过去大概十分钟。她说。行。
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下班高峰期。车流人流都很密集。她走在我稍前面一点。
不时有电动车从身边窜过。我下意识地伸手。虚虚地护在她身侧。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
她忽然开口。没想到会这样再见。我看着对面跳动的红色数字。嗯。
你……过得怎么样?她问。声音很轻。老样子。我说。上班。下班。你呢?
也差不多。她笑了笑。有点勉强。就是忙。绿灯亮了。我们随着人流穿过马路。
那天晚上……我顿了顿。你在等的人。等到了吗?她脚步慢了一下。
然后继续往前走。等到了。她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哦。
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又沉了下去。6餐厅环境不错。闹中取静。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显然对这里很熟。很快点好了几个菜。
他们家的西湖醋鱼还不错。你尝尝。她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好。我给她倒了杯茶。
气氛又有点微妙的尴尬。七年没见。隔着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看得见轮廓。摸不清细节。你什么时候回这边的?
我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去年年底。她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公司在这边开了分部。我就申请调回来了。习惯吗?还行。
就是冬天比南方冷太多。她笑了笑。暖气倒是很舒服。菜陆续上来了。味道确实不错。
我们边吃边聊。话题绕着工作。城市变化。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打转。像在试探。
也像在回避。吃到一半。她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表情明显僵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她拿起手机。起身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我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上来。这次她去了挺久。回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