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盏觉得命里少财，嘴上却总带着几分油滑。
手里拎着半截破竹篾，腰间佩着县衙发的短刀，从县城南巷拐进衙门时，头顶刚好飞过一只麻雀，哔溜一声落了他一身臭灰，像专门嘲笑贱命的小捕快们的天运。
他抖抖衣衫，瞧着衙门门前两尊石狮子——左边的掉了半只牙，右边的歪得像刚醒酒后仆役曲老三。
他打心里觉得有些晦气，却还是一咬牙往里走，一边寻思着今日若能平安混过，晚上去翠红楼喝碗酒，己是人生至乐。
然而这天偏不让他快活。
大堂上，不用看也知县令坐在中间，山羊胡子尖得能戳破案卷。
两边胥吏、书差带着几分倦怠。
案边一个卖鱼的李三瘦骨嶙峋，额头刚被吏役按过，还残着个鞋印。
小案本该数句问清，打发回家。
但陆小盏才翻了两页口供簿，就觉得哪儿有些蹊跷。
“贺老李头，你儿子和这位李三，之前可有过节？”
他眯着眼，语调柔中带险。
瘦老贺老李头眼珠子一转，口风一紧：“哪敢呢，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招惹是非。
李三卖鱼的，我们村里干净得很！”
“哦？
你上月才被人砸鱼篓，是谁干的，你还记得吗？”
陆小盏很有耐心，或者说，他天生不喜欢让自己太省事。
越是小案，他越要多问两嘴。
贺老头脸一白：“小、小人不记得了。”
县令不耐烦地喝道：“抓了李三还不快退堂！
日头高升，再磨蹭，老爷今年的腊肉又要霉啦！”
胥吏都笑了，案台下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附和。
陆小盏却没跟着起哄，他总觉得李三案后头藏着腥气，不全像村口的打闹。
“李三，你自辨吧。
昨晚你可曾在郑村口打人？”
李三声如蚊呐：“小人冤枉……昨夜我在河滩翻鱼篓，郑村口远着哩，是贺老头儿的二儿子硬拉我过去，说是一起分鱼。
小人没应，哪晓得一转头就被人劈头盖脸锤了……胡说！”
贺老头急了，瞥了县令一眼。
那县令见陆小盏“啰嗦”，眉头一挑，手掌狠狠拍桌。
两旁的公差悄无声息端来火烛，茶香里透出些骨头的味道。
陆小盏忽地觉好笑——午饭时分，县衙里总有些八爪鱼味。
他清清嗓子，正待再问，忽听门外一阵骚动。
“报——有贵人驾到！”
大堂瞬时安静，只听得堂外的马蹄声、叮铃当啷一路紧赶慢赶，吓得簿本上的墨迹都险些流进衙堂里的裂缝。
陆小盏自觉地后退一步，迎面却扑来一道陈旧的药香。
抬眼，一个身着素蓝衣裙、袖头沾血的女人狼狈踉跄被两名县差推了进来。
她的帽帷乱散，露着半截没缝好的袖口，秀眉紧锁。
陆小盏微愣。
这女子身影活脱脱像几日前自己在集市见过的那位卖药小娘……不，没错，正是她，庄可儿。
县令捋须，带点笑意：“呵，江湖浪女，也敢闯县堂？
说吧，你如何伤了柳家大少，又敢伪造验尸文书，私下诊死军户？”
庄可儿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大，却字字分明：“县大人要查医案，自当凭公理行事。
柳家大少好勇斗狠，反倒反咬为医女下死手，只怕‘人死为大’，大人这公堂还是堂，还是乡下柳家后院？”
案下公差嘻嘻窃笑，却被县令狠狠一瞪。
那柳家在本地是有名的地头蛇，常年与县令互通鱼水，遇上弱势被冤的案子，十有八九连审都不需。
陆小盏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正欲退开，却见庄可儿眼里一道寒光掠过，望向自己。
明明求助，却仿佛在说，“你敢站出来吗？”
两秒钟内，陆小盏脑中上演了混吃等死与英雄救美的两幕戏码。
他终于自嘲地一撇嘴，心道：唉，官字两张口，倒霉的永远是小吏。
“禀大人，属下以为，有些地方还需再问明白。”
他扬声道。
县令脸色一沉：“你又想拖堂？”
陆小盏干笑：“大人，此女既被控谋杀，不若请柳家大少来对质。
否则草率下判，恐有失公允。
再者，验尸文书的伪造，并非寻常江湖郎中能做，若真有假，自能一查便知。”
这话半真半假，却恰好堵了县令的嘴。
只因柳家大少此时正躺在厢房里装病，绝不会愿意上堂对质。
县令一时骑虎难下，哼了一声，喝令庄可儿押去后堂“听候问话”。
衙门里气息怪异。
陆小盏悄然跟出侧廊，看见庄可儿被两个衙役架着，嘴角仍挂着讥笑。
她低声道：“多谢小捕快抬举，只可惜泥鳅也有被煮的那天。”
陆小盏啼笑皆非，小声回道：“姑娘你就成全我这条泥鳅吧，别把锅都扣我头上。”
庄可儿却似终于多看了他一眼，点到为止地偏头笑了笑。
陆小盏心头一紧——莫不是她真和那人命案有关？
可她分明不像有杀气的人。
他决定再去后堂探探。
还未走近，忽听里头传来“咣当”一声，像是有人被掀翻桌案。
紧跟着，押着庄可儿的衙役垂头丧气出来：“娘的，这女人牙厉害得很，说能‘治死人’，非要见县太爷说清——”陆小盏侧身溜入。
只见庄可儿倒背着手，正解着自己法子束住的绳结，动作麻利得仿佛在给死人缝口袋。
“你这样闹腾，只怕顺水推舟成了死罪。”
陆小盏压低嗓子，语气里并无责怪。
庄可儿冷笑：“难道缩着脖子随人宰割，便有活路？
你留着去和闹哄哄的公堂蒙眼睛，我得留下条命才行。”
陆小盏见她如此强硬，忍不住道：“你到底杀人了没有？”
庄可儿瞥了他一眼，嘴里幽幽吐出一句：“世上冤死的不止我一人，活着的又有多少清白？”
说完翻身坐好，再不理他。
风从窗格缝飘入，带来远处食胡同的叫卖声。
一切静得可怕，只有堂外的吵嚷远远传来，浑如隔世。
陆小盏意识到，这案子绝不简单。
他看了看庄可儿，再看天井头那扭曲的月影，竟头一回有了被命运嘲笑的感觉。
他俯身抄起桌下断掉的竹簪，装作无事般出门。
“小苗子，”他心里嘀咕，“这一趟，只怕要栽了。”
县衙余韵未平，夜色渐起，案卷顺着风翻落一页墨渍，悄然遮住了卷首的‘清廉’二字。
手里拎着半截破竹篾，腰间佩着县衙发的短刀，从县城南巷拐进衙门时，头顶刚好飞过一只麻雀，哔溜一声落了他一身臭灰，像专门嘲笑贱命的小捕快们的天运。
他抖抖衣衫，瞧着衙门门前两尊石狮子——左边的掉了半只牙，右边的歪得像刚醒酒后仆役曲老三。
他打心里觉得有些晦气，却还是一咬牙往里走，一边寻思着今日若能平安混过，晚上去翠红楼喝碗酒，己是人生至乐。
然而这天偏不让他快活。
大堂上，不用看也知县令坐在中间，山羊胡子尖得能戳破案卷。
两边胥吏、书差带着几分倦怠。
案边一个卖鱼的李三瘦骨嶙峋，额头刚被吏役按过，还残着个鞋印。
小案本该数句问清，打发回家。
但陆小盏才翻了两页口供簿，就觉得哪儿有些蹊跷。
“贺老李头，你儿子和这位李三，之前可有过节？”
他眯着眼，语调柔中带险。
瘦老贺老李头眼珠子一转，口风一紧：“哪敢呢，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招惹是非。
李三卖鱼的，我们村里干净得很！”
“哦？
你上月才被人砸鱼篓，是谁干的，你还记得吗？”
陆小盏很有耐心，或者说，他天生不喜欢让自己太省事。
越是小案，他越要多问两嘴。
贺老头脸一白：“小、小人不记得了。”
县令不耐烦地喝道：“抓了李三还不快退堂！
日头高升，再磨蹭，老爷今年的腊肉又要霉啦！”
胥吏都笑了，案台下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附和。
陆小盏却没跟着起哄，他总觉得李三案后头藏着腥气，不全像村口的打闹。
“李三，你自辨吧。
昨晚你可曾在郑村口打人？”
李三声如蚊呐：“小人冤枉……昨夜我在河滩翻鱼篓，郑村口远着哩，是贺老头儿的二儿子硬拉我过去，说是一起分鱼。
小人没应，哪晓得一转头就被人劈头盖脸锤了……胡说！”
贺老头急了，瞥了县令一眼。
那县令见陆小盏“啰嗦”，眉头一挑，手掌狠狠拍桌。
两旁的公差悄无声息端来火烛，茶香里透出些骨头的味道。
陆小盏忽地觉好笑——午饭时分，县衙里总有些八爪鱼味。
他清清嗓子，正待再问，忽听门外一阵骚动。
“报——有贵人驾到！”
大堂瞬时安静，只听得堂外的马蹄声、叮铃当啷一路紧赶慢赶，吓得簿本上的墨迹都险些流进衙堂里的裂缝。
陆小盏自觉地后退一步，迎面却扑来一道陈旧的药香。
抬眼，一个身着素蓝衣裙、袖头沾血的女人狼狈踉跄被两名县差推了进来。
她的帽帷乱散，露着半截没缝好的袖口，秀眉紧锁。
陆小盏微愣。
这女子身影活脱脱像几日前自己在集市见过的那位卖药小娘……不，没错，正是她，庄可儿。
县令捋须，带点笑意：“呵，江湖浪女，也敢闯县堂？
说吧，你如何伤了柳家大少，又敢伪造验尸文书，私下诊死军户？”
庄可儿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大，却字字分明：“县大人要查医案，自当凭公理行事。
柳家大少好勇斗狠，反倒反咬为医女下死手，只怕‘人死为大’，大人这公堂还是堂，还是乡下柳家后院？”
案下公差嘻嘻窃笑，却被县令狠狠一瞪。
那柳家在本地是有名的地头蛇，常年与县令互通鱼水，遇上弱势被冤的案子，十有八九连审都不需。
陆小盏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正欲退开，却见庄可儿眼里一道寒光掠过，望向自己。
明明求助，却仿佛在说，“你敢站出来吗？”
两秒钟内，陆小盏脑中上演了混吃等死与英雄救美的两幕戏码。
他终于自嘲地一撇嘴，心道：唉，官字两张口，倒霉的永远是小吏。
“禀大人，属下以为，有些地方还需再问明白。”
他扬声道。
县令脸色一沉：“你又想拖堂？”
陆小盏干笑：“大人，此女既被控谋杀，不若请柳家大少来对质。
否则草率下判，恐有失公允。
再者，验尸文书的伪造，并非寻常江湖郎中能做，若真有假，自能一查便知。”
这话半真半假，却恰好堵了县令的嘴。
只因柳家大少此时正躺在厢房里装病，绝不会愿意上堂对质。
县令一时骑虎难下，哼了一声，喝令庄可儿押去后堂“听候问话”。
衙门里气息怪异。
陆小盏悄然跟出侧廊，看见庄可儿被两个衙役架着，嘴角仍挂着讥笑。
她低声道：“多谢小捕快抬举，只可惜泥鳅也有被煮的那天。”
陆小盏啼笑皆非，小声回道：“姑娘你就成全我这条泥鳅吧，别把锅都扣我头上。”
庄可儿却似终于多看了他一眼，点到为止地偏头笑了笑。
陆小盏心头一紧——莫不是她真和那人命案有关？
可她分明不像有杀气的人。
他决定再去后堂探探。
还未走近，忽听里头传来“咣当”一声，像是有人被掀翻桌案。
紧跟着，押着庄可儿的衙役垂头丧气出来：“娘的，这女人牙厉害得很，说能‘治死人’，非要见县太爷说清——”陆小盏侧身溜入。
只见庄可儿倒背着手，正解着自己法子束住的绳结，动作麻利得仿佛在给死人缝口袋。
“你这样闹腾，只怕顺水推舟成了死罪。”
陆小盏压低嗓子，语气里并无责怪。
庄可儿冷笑：“难道缩着脖子随人宰割，便有活路？
你留着去和闹哄哄的公堂蒙眼睛，我得留下条命才行。”
陆小盏见她如此强硬，忍不住道：“你到底杀人了没有？”
庄可儿瞥了他一眼，嘴里幽幽吐出一句：“世上冤死的不止我一人，活着的又有多少清白？”
说完翻身坐好，再不理他。
风从窗格缝飘入，带来远处食胡同的叫卖声。
一切静得可怕，只有堂外的吵嚷远远传来，浑如隔世。
陆小盏意识到，这案子绝不简单。
他看了看庄可儿，再看天井头那扭曲的月影，竟头一回有了被命运嘲笑的感觉。
他俯身抄起桌下断掉的竹簪，装作无事般出门。
“小苗子，”他心里嘀咕，“这一趟，只怕要栽了。”
县衙余韵未平，夜色渐起，案卷顺着风翻落一页墨渍，悄然遮住了卷首的‘清廉’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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