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神厨房片段

十星酒店顶楼的”金銮殿“包厢里，水晶吊灯将七道热菜照得透亮。

穿鳄鱼皮皮鞋的暴发户举着银勺，勺尖悬在奶白色的汤面上方，半勺上汤娃娃菜的菜叶浸在盐霜里，像被晒干的荷叶黏在盐碱地上。

“呸！”

暴发户突然把汤勺摔进碗里，溅起的咸汤在桌布上烧出褐色斑点。

“老子在马尔代夫泡海水都没这么咸！

叫你们主厨来，老子要看看他是不是把盐厂开在厨房里了！”

金链子随着吼声晃出残影，砸在镶金边的餐盘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张一鼎握着锅铲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把“十星主厨”的烫金字样洇成一团模糊的银。

他明明按新菜谱减了三成盐，清蒸鲈鱼的鱼腹里只抹了半勺细盐，此刻却看见服务员端着退回的餐盘路过，鱼皮上凝结的盐粒在灯光下像撒了把碎钻。

“张先生。”

经理推门进来时，牛津鞋跟敲地的声音比秒表还刺耳。

“三号桌客人说清蒸鲈鱼的盐粒能硌掉假牙，五号桌的佛跳墙咸得像腌了十年的老咸菜——”经理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底的不耐，“你上个礼拜打翻三锅鲍汁，两天前把分子料理的液氮当糖水端给客人，现在又让七个包厢同时退菜？”

不锈钢操作台上，张一鼎盯着自己刚尝过的试味碟。

清蒸鲈鱼的汤汁在碟底泛着清亮的光，舌尖还残留着鱼肉的鲜甜，可同事小王刚才尝完却皱着眉灌了半瓶矿泉水：“张哥，你这盐是论袋撒的吧？”

张一鼎低头看着自己的蓝瓷盐罐，罐口的密封条被人撕开了道口子，昨天刚拆封的细盐里混着几颗粗大的岩盐，像沙砾混进了白糖。

“我赔。”

张一鼎盯着地板上被踩烂的胡萝卜雕花——那是他今早花二十分钟雕的并蒂莲，此刻成了一滩橙色泥渍。

五个月前，他从三千名厨师里杀出重围，凭一道蓑衣黄瓜征服了酒店董事会，刀工精确到0.3厘米间隔，黄瓜条能拉到30厘米不断。

可自从奶奶去世后，张一鼎做菜总放盐过头，这些事便接二连三出现。

更衣室的镜子里，张一鼎扯下绣着姓名的白大褂。

领口的银线己经起毛，左襟还沾着今早打翻的鲍汁——那是他第三次在熬制鲍汁时走神，滚烫的酱汁泼在操作台上，烧出焦黑的印子。

手机在储物柜里震动，银行短信弹出余额：6000.87元，房租到期日：三天后。

“张师傅，你的快递。”

实习生小李抱着个纸箱探进头，纸箱上印着“老家特产”的字样，“门卫说你奶奶十五天前寄的。”

张一鼎的手指在纸箱封口处顿住了。

奶奶去世前寄的最后一个包裹，他一首没敢拆。

此刻撕开胶带，里面躺着半罐细盐，罐底压着张字条，奶奶的字迹歪歪扭扭：“鼎子，灶王爷说咸汤能驱邪，想家了就多放盐。”

他突然想起今早发现盐罐被动过，罐子里的细盐被换成了粗粝的岩盐，混着几片枯黄的香叶——和小李口袋里露出的碎屑一模一样。

深夜的出租屋飘着泡面味，张一鼎蹲在地上擦厨房瓷砖。

老旧的抽油烟机每隔三分钟滴一滴油，正巧落在他刚洗干净的枣木案板上，那是奶奶用了三十年的案板，边缘还刻着他小时候画的歪扭笑脸。

手机屏幕亮着，家族群里大伯发了张照片：老宅的灶台裂了道缝，奶奶亲手糊的灶王爷画像掉了半张脸，露出底下泛黄的墙纸。

“三万月薪的大厨，混到要回乡下修灶台。”

他对着生锈的菜刀苦笑，刀刃映出胡茬拉碴的脸，刀柄上“鼎”字的刻痕被手汗磨得发亮。

这把刀跟了他十年，从学徒时被师傅骂“连土豆都切不匀”，到后来能片出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刀背上的每道划痕都是他熬出来的勋章。

凌晨两点，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

忽然听见厨房传来“咔嗒”声，像有人碰倒了调料罐。

他摸黑过去，看见自己的蓝瓷盐罐倒在地上，细盐撒了一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罐口的密封条上，清晰印着半个陌生的指纹。

“原来真有人动过。”

张一鼎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盐。

盐粒里混着细小的黑色碎屑，凑近闻有股淡淡的香灰味——像是纸扎店烧剩的金箔残渣。

他突然想起上周在酒店后巷看见的纸扎店，老板对着手机笑，屏幕上全是“冥币到账”的通知，门口的对联写着“阴阳通汇，童叟无欺”。

荒唐的念头闪过，却像根细针扎进脑海：难道客人觉得咸，是因为这盐里混了冥币的碎屑？

可他摇摇头，把这念头甩出去。

只是当他再次尝了尝自己煮的清水面，明明只撒了半勺盐，却淡得像白水——而白天客人投诉的菜，他尝着却咸得恰到好处。

“叮——”手机弹出条陌生短信：“张师傅，您做的佛跳墙，我爷爷在那头吃得掉眼泪。”

附了张照片，泛黄的纸碗里盛着虚拟的汤，碗底写着“黄泉路18号 李富贵 享年82”。

张一鼎盯着照片发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像有人在唱：“咸汤一碗暖肝肠，灶王爷前烧纸忙——”他猛地起身，推开窗户。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纸扎店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红光映在他的菜刀上，像某种无声的召唤。

回到卧室，他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存款6000.87元，房租3000元，回乡车票150元——刚好够撑到月底。”

第二天清晨，张一鼎交了离职报告。

总厨接过报告时哼了声：“早就该让你滚了，省得坏了酒店名声。”

他没说话，只是把奶奶寄的细盐装进帆布包，刀柄上的“鼎”字在晨光中闪了闪，像奶奶在灶台前回头时，蓝布衫上的补丁在发光。

离开酒店时，他路过“金銮殿”包厢，听见新主厨在给学徒训话：“高端食材要突出本味，盐要少而精——”张一鼎笑了笑，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他褪色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罐细盐，罐口还沾着昨晚撒的香灰。

回乡的大巴发动时，他收到经理的短信：“监控显示，小李往你盐罐里倒的是冥币碎屑。

他说听老家的人讲，往菜里撒‘阴盐’能让鬼魂尝出味道。”

“神经病。”

张一鼎盯着短信脱口而出，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鼎子，咱们老张家的灶台，连鬼都爱凑过来闻香。”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变成田野。

张一鼎摸着帆布包里的菜刀，想起老宅的灶台：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铁锅烧热时腾起的热气，还有奶奶往灶王爷画像前摆的那碗热豆腐。

或许，有些味道，本就是给另一个世界准备的。

老宅里，青瓦灶台正飘起一缕青烟。

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院角，手里的生死簿泛着青光，指尖划过“张一鼎”的条目，嘴角勾起笑：“终于把这小子盼回来了，冥府的饿鬼们，可有口福了。”

中山装男人抬手拍了拍门框上的门神画像，褪色的门神突然眨了眨眼，盯着张一鼎的方向，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