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江南三月那种绵密如愁的烟雨,是北地入秋后,带着铁锈和尘土腥气的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官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汇成一道道湍急的黄泥溪流,
裹挟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冲向路边的沟壑。天像是漏了,黑沉沉地压下来,
远处连绵的山峦只剩下模糊起伏的墨影,轮廓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一支小小的镖队,
在这片天地倒悬的混沌里挣扎前行。三辆蒙着厚重油毡的镖车,拉车的健马喷着粗重的白气,
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泥泞里,每一次奋力拔出都带起大片的泥浆。
七八个精壮的趟子手浑身湿透,紧紧裹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车轮,
吆喝声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我,林无痕,走在队伍最前头。
雨水顺着斗笠宽大的边缘淌成水帘,模糊了视线,冰凉的湿气透过蓑衣缝隙,
顽强地钻进骨头缝里。二十年的镖路生涯,风霜雨雪是家常便饭,但这次,
心头却像压了块浸透水的巨石,沉甸甸的,坠得人喘不过气。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投向队伍正中的那辆镖车。车上载着的,不是寻常的货物箱笼,而是一口棺材。
一口通体如墨的黑玉棺材。它静静地躺在特制的车架上,被油毡覆盖着,只露出尾部一小截。
那黑玉材质非金非石,幽深得仿佛能吸尽周围所有的光线,雨水落在上面,竟不沾湿,
只凝成一颗颗浑圆的水珠,无声地滚落。在这昏天黑地的暴雨里,
它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千年寒铁,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死寂。二十年来,我押过的镖,
奇珍异宝有,见不得光的赃物也有,唯独没押过一口这样的棺材。
更没接过这样一桩诡异的买卖。七天前,那个主顾找上门来。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着,唯独一双眼睛,深得像古井,没有半点波澜。他不说姓名,
不提来历,只将一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总镖头林震山——我父亲——的案头。包袱打开,
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赤金叶子,映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十倍于常价的镖银。
“送它去三百里外,柳溪镇外的义庄。七日之内,必须送到。”主顾的声音平平淡淡,
手指指向停放在院中的黑玉棺,“误了时辰,镖银双倍奉还,外加……贵镖局上下,
七十七条人命。”那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渗进骨髓的寒气。总镖头林震山,
我那刚硬如铁的爹,当时眉头就拧成了疙瘩。青阳镖局的名头是几代人用命拼出来的,
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十倍镖银是诱惑,更是威胁。七十七条人命?
这数字精确得让人头皮发麻。爹盯着那口黑玉棺看了很久,久到堂上的空气都凝滞了。最终,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接。”临行前,爹单独把我叫进书房。烛火跳动,
映着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白,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深了许多。“无痕,”他的声音有些发沉,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趟镖……透着一股子邪气。那口棺材,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材质,也从未见过如此重的阴煞之气。主顾的身份更是讳莫如深。
一路小心,切莫……切莫开棺。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开!送到地方,立刻折返,
一刻也不许多留!”爹的眼神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忧虑?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去吧,活着回来。
”马蹄声和趟子手推车的号子声,在滂沱的雨幕里显得格外微弱。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流下,糊住了视线,我只能眯着眼,努力辨认前方泥泞不堪的道路。
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头顶,狂风卷着雨鞭子似的抽打在身上,
蓑衣早已湿透,冰冷地贴在皮肉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少镖头!
”身后传来老镖师赵德厚嘶哑的喊声,声音被风雨扯得变了调,“这鬼天气!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快顶不住了!得找个地方避避!”赵德厚是镖局里的老人,
跟了我爹大半辈子,花白的胡子被雨水粘成一绺一绺,脸上沟壑纵横,
此刻写满了疲惫和焦灼。他指着前方一片模糊的山影:“我记得翻过前面那道矮岭,
山坳里有座破庙!早年走镖时避过雨!再这么淋下去,人受得了,牲口也得趴窝!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刺骨。抬头望天,乌云厚重如铅,没有丝毫转晴的迹象。
再走下去,确实人困马乏,万一牲口失蹄,伤了那口棺材……后果不堪设想。
爹临行前的叮嘱和主顾那七十七条人命的威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好!”我用力一挥手,
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短促,“传话下去!目标前方山坳破庙!加快脚程!入庙避雨休整!
”命令一下,早已筋疲力尽的趟子手们精神一振,吆喝声也响亮了几分,奋力推着镖车。
马匹似乎也通人性,喷着粗重的鼻息,奋力拉着沉重的车辕。队伍在泥浆里挣扎前行,
速度却快了不少。那座破庙,比赵德厚记忆中更加残破不堪。孤零零地蜷缩在山坳的背风处,
土坯垒砌的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正殿。庙门早已不知去向,
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殿顶的瓦片残缺不全,
雨水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在殿内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几尊泥塑的神像东倒西歪,
彩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神像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透着一股子被遗弃的荒凉和诡异。“快!把镖车推进来!牲口拴到那边廊下!
”我大声指挥着,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趟子手们七手八脚地将三辆镖车推入殿内相对干燥的角落,卸下疲惫不堪的牲口。
有人麻利地升起几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
勉强驱散了殿内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霉味,
也映亮了四周残破的景象和一张张惊魂甫定、沾满泥水的脸。那口黑玉棺材,
被安置在大殿最中央,远离篝火的地方。幽深的黑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更加沉凝,
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连光线都无法逃脱。它静静地停在那里,与四周的破败格格不入,
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篝火一烤,
蒸腾起带着汗味和霉味的热气。趟子手们围着火堆,有的拧着衣服上的水,
有的拿出硬邦邦的干粮就着热水啃,低声交谈着路上的险恶和家里的婆娘孩子,
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
赵德厚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块烤得焦黄的饼子。“少镖头,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老镖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我接过,食不知味地嚼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口黑玉棺材上。火光在它光滑的表面跳跃,
映出我模糊而扭曲的倒影,像一张张诡异的脸孔。
爹临行前的话在耳边回响:“透着一股子邪气……切莫开棺……”殿外,风声更紧了,
如同无数野兽在旷野中凄厉地嘶嚎。雨水冲刷着残破的瓦顶和墙壁,
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哗声,汇入风声里,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背景音。
间或有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
毕现——倾倒的神像、布满蛛网的房梁、同伴们惊疑不定的脸……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炸雷,
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座破庙都在簌簌发抖。每一次惊雷过后,短暂的死寂里,
殿内的气氛就绷紧一分。大家都不再说话,连咀嚼的声音都停止了,
只有柴火在火堆里噼啪作响。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
都瞟向大殿中央那口沉默的黑玉棺材。它像一个不祥的句点,钉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短。殿外风雨依旧肆虐,
殿内的篝火也渐渐弱了下去。
就在这时——“喀啦…喀啦啦…”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穿透了风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突兀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像是…像是用极其枯槁、坚硬的指甲,在某种极其光滑、坚硬的平面上,
缓慢、滞涩地刮擦着。声音的来源,赫然正是那口黑玉棺材!
“喀啦啦…嚓…嚓…”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棺材内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抓挠着那冰冷的内壁,
想要挣脱出来。离棺材最近的一个年轻趟子手猛地跳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棺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谁?!
”我厉声喝道,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我心头一凛。目光如电,
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所有人都僵住了。围着篝火的,拧衣服的,啃干粮的……动作全部定格,
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恐惧。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口棺材,
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人!那声音,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
“喀啦…嚓嚓…”刮擦声还在继续,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之音。“鬼…鬼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像是绷紧的弦猛地断裂。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几个胆小的趟子手已经瘫软在地,
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更多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缩,远离那口发出恐怖声音的黑棺,
拥挤在一起,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感。“闭嘴!”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厉声压制住恐慌。手心的冷汗几乎让我握不住刀柄。我是少镖头,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此刻绝不能乱!我的目光猛地投向赵德厚。他是老江湖,经验最丰富。
只见赵德厚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老脸,
此刻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抽搐、扭曲。他死死地盯着那口黑玉棺材,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不是对刀光剑影的恐惧,
而是对某种未知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的深深畏惧。
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腰间一个褪了色的旧荷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似的抖着,
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活…活葬…是…是活葬啊!”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锥,
狠狠刺进每个人的心脏。“大凶…大凶之兆!”赵德厚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脸上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快!快钉死它!用镇魂钉!快!趁它还没…还没完全出来!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镇魂钉?”一个趟子手颤声问,
“赵…赵师傅,我们没带那玩意儿啊!”“有!有!”赵德厚猛地转身,
踉跄着扑向其中一辆镖车,疯狂地翻找着。他粗暴地掀开油毡,
在一个角落的工具箱里一阵摸索,哗啦一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口袋。他提着口袋,
跌跌撞撞地冲到黑玉棺前,手忙脚乱地解开系绳。袋子倾倒,叮当作响,
里面赫然是一枚枚三寸来长、通体乌黑、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钉子!
钉身刻满了细密繁复、如同蚯蚓般扭曲的符文,透着一股古老而压抑的气息。
正是专门用来封镇凶邪的镇魂钉!数量足有几十枚!“快!动手!
”赵德厚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抓起一把钉子,又抄起旁边工具箱里的一柄沉重的铁锤,
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少镖头!钉!照着棺盖四角和接缝处,狠狠地钉!一颗都不能少!
快!晚了就来不及了!”他的眼神近乎疯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喀啦啦…嚓…嚓…”棺材内的刮擦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里面的东西也感受到了威胁,
正在疯狂地挣扎!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但赵德厚那近乎癫狂的催促和棺材里越来越急的刮擦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二十年刀头舔血的生涯磨砺出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是青阳镖局的少镖头,我不能退!
“拿钉!拿锤!”我朝那几个吓傻了的趟子手厉声吼道,声音因紧张而嘶哑,“是爷们的,
跟我上!”也许是我眼中的狠厉震住了他们,也许是那越来越响的刮擦声逼得人发疯,
几个胆大的趟子手如梦初醒,红着眼睛扑上来,从赵德厚手中的牛皮袋里抓过镇魂钉和铁锤。
“钉!”我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压过了风雨和那诡异的刮擦声。
双手紧握那柄沉重的铁锤,冰冷的锤柄硌得掌心生疼。我咬紧牙关,高高举起,
铆足了全身力气,朝着赵德厚指示的棺盖与棺身接合的前角位置,狠狠砸下!“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在破庙中炸响!火星四溅!锤头砸落的地方,
那枚刻满符文的乌黑镇魂钉,竟然只钉进去不到半寸!黑玉棺的材质坚硬得超乎想象,
反震之力沿着锤柄传来,震得我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渗了出来。“喀啦啦啦——!
”棺内的刮擦声骤然变得尖利刺耳,如同无数指甲疯狂地抓挠着金属内壁,
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狂躁和怨毒,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棺壁!“再来!!
”剧痛和这挑衅般的声音反而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凶悍。我吐掉口中涌上来的血腥味,
再次抡圆了铁锤。“铛——!”“铛——!!”“铛——!!!”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棺内更疯狂的抓挠回应。我双臂的肌肉虬结鼓起,
汗水混着雨水和虎口淌下的血,浸透了衣袖。
每一次重击都像是在和棺材里那无形的恐怖存在角力,手臂酸胀得快要抬不起来。“少镖头!
这边!”一个趟子手吼着,学着我的样子,抡起铁锤砸向棺盖另一角。“铛!铛!铛!
”更多的铁锤加入了这场疯狂的“镇压”。
破庙里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打铁声和那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疯狂的刮擦声所充斥。
火星不断在幽暗的殿内爆开,短暂地照亮一张张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的脸。
赵德厚像个疯魔的老道,佝偻着腰,围着棺材疾走,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棺盖与棺身的每一条缝隙,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
将一枚枚冰冷的镇魂钉精准地按在接合处、四角、甚至棺盖中央那些繁复纹路的节点上。
“这里!钉这里!用力!”他嘶哑地指挥着,声音在嘈杂的锤击声中显得异常尖利。
“还有这里!接缝!不能留一丝缝隙!”“棺尾!棺尾也要钉满!”趟子手们吼叫着,
咒骂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枚枚带着古老符文的钉子砸进那坚逾精钢的黑玉之中。锤起锤落,
汗水、雨水、甚至泪水混合着滴落在冰冷的棺材上。棺材内部的挣扎也达到了顶点,
那刮擦声密集如雨点,夹杂着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着棺盖!
整口黑玉棺都在轻微的震动!每一次撞击,都让钉钉子的人手臂剧震,心头狂跳。“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