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遗物2016年深秋,常春公墓的寒意已渗入骨髓。山风卷着枯叶,
刮过一排排沉默的石碑。我站在养父母的合葬墓前,指尖拂过冰冷的花岗岩。二十年前,
何树生曾站在这里,汗水浸透了他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衫袖口,
指挥工人将粗糙的墓碑立得笔直。那时他意气风发,鬓角尚未染霜。“爸,妈,
”我低声对着墓碑说,声音被风撕碎,“他…也来了。”身后只有空旷山野的风声作答。
树生,那个承诺每年都会替我来看看他们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不远处另一座新起的坟茔下,
黄土覆盖了他所有的誓言与亏欠。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是艳红。
她裹在厚重的黑色羊绒大衣里,脸色比墓碑还苍白,
只露出一双被泪水反复冲刷、红肿不堪的眼睛。
她递过来一个扁平的、包裹在深蓝色绒布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气。
“清理他办公室保险柜…发现的。”艳红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指名…给你的。
”绒布掀开一角。没有想象中的文件或珠宝。里面静静躺着的,
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料——正红如血的真丝软缎,光泽在阴郁的天光下流淌,
刺眼得灼人。缎面上,压着几道深深浅浅的折痕,显然存放已久。在折痕的最上方,
一枚小小的、镀金的水滴形盘扣,在冰冷的空气里,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我的指尖猛地缩回,仿佛被那红绸缎烫到。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眼底。这块料子,
这枚盘扣…我认得。它本该属于一件旗袍,
一件二十年前就存在于树生口中、却从未送出的旗袍。艳红的声音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
断断续续飘进我耳中:“…还有这个…他最后那晚…抓着不放…”她摊开另一只紧握的手。
掌心躺着一张被汗水浸透又干涸、字迹模糊的纸条,边缘被揉搓得发毛。
却用尽了最后力气写下的字:“尺…寸…未…改… 吾…爱…”寒风卷起那张轻飘飘的纸条,
它挣扎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冰冷的墓前石板上,覆盖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
尺寸未改。吾爱。二十年的光阴,爱恨纠缠,生死相隔,所有的疑问与不甘,
所有的亏欠与等待,最终凝固在这块未曾剪裁的红绸缎,和这张临终的纸条上。
它们像两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捅开了记忆尘封的闸门——第一章:重逢的引信 (1998年夏)1998年的常春,
暑热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旧时光发酵的味道。
我站在常春宾馆略显陈旧的大堂里,手心全是汗。二十年了。毕业分配像一阵狂风,
把我们从那个小小的师范校园吹散到天南海北。我嫁到几百里外的德山,
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日子在柴米油盐和丈夫陈志强日渐挑剔的眼神中,磨平了所有棱角。
“思迪!真的是你!”一个高亢的女声穿透大堂的嘈杂。艳红像一团燃烧的火,
踩着细高跟旋风般冲过来,夸张地张开双臂。她穿着一条当下最时髦的宝蓝色连衣裙,
衬得皮肤白得晃眼,烫着大波浪,嘴唇涂得鲜红。她身后跟着一个微胖、笑容温婉的女人,
是黄一枚。还有一个身材苗条、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冷淡的女人,王小玲。
她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衡量货物般的打量。
“啧啧啧,瞧瞧!到底是省城回来的,这气质,这皮肤保养的!”艳红拉着我的手,
声音又尖又亮,仿佛要让整个大堂的人都听见,“小玲,黄一枚,我说什么来着?
咱们班当年的班花,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裙子,省城买的吧?真洋气!
”她的手指状似亲昵地划过我身上那件为了这次聚会咬牙买下的碎花真丝连衣裙。
小玲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目光却在我脸上和裙子上逡巡,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
“是啊,常春可买不到这么时兴的料子。思迪,你这些年…过得挺滋润吧?
”她的语气轻飘飘,眼神却像带着钩子。黄一枚只是温和地笑着,附和地点点头:“是精神,
气色也好。”我脸上发烫,局促地捏着裙角。在她们精心修饰的妆容和时髦衣着面前,
我这件省城买的裙子似乎也沾上了小城的土气。
陈志强在电话里的抱怨又在耳边响起:“跑那么远见什么老同学?闲得慌?钱多烧的?
” 我勉强挤出笑容,心里那点对青春回忆的雀跃,被这审视的目光浇灭了大半。
聚会安排在县城最好的酒楼包间。推开门,喧嚣的声浪混合着烟酒气味扑面而来。
一张张被岁月雕刻、依稀残留着当年轮廓的脸庞在推杯换盏。目光扫过人群,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角落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的男人独自坐着,
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何树生。
比起二十年前那个清瘦沉默的少年,他肩膀宽厚了许多,
眉眼间沉淀着一种沉稳的、属于成功人士的气度,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
似乎更深了。他似乎感应到我的注视,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亮光。他掐灭了烟,站起身,
穿过喧嚣的人群,径直向我走来。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低了八度,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
“思迪?”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伸出手,
“二十年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的手干燥、宽厚,带着薄茧,握住我的瞬间,
一股暖流直抵心尖,
也带来了周围更密集的、含义不明的窃窃私语和艳红、小玲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那一刻,
仿佛回到了十八岁。他坐在我后排,总在我解不出数学题时,用笔轻轻戳我的后背,
递过来一张写满解题步骤的纸条。那纸条上的字迹,和他此刻掌心的温度一样清晰。
接下来的饭局,何树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角落人物,变得健谈而风趣,
巧妙地掌控着话题,照顾着每一位同学的情绪。然而,他的目光,
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他会不动声色地把我面前那盘辣子鸡换成清淡的蒸鱼,
会在我酒杯将空时,示意服务员添上果汁。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席间漾开无声的涟漪。“树生,你这就不对了,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同学大着舌头调侃,“光顾着照顾老同学,
把我们这些本地户都晾一边啦?” 他挤眉弄眼,话里有话。何树生只是笑笑,
端起酒杯:“老同学,不分远近,来了都是客,都是情分。”他仰头饮尽,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我脸上,坦荡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尤其是思迪,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
咱们常春的同学,更得尽地主之谊,让她感觉像回家一样。”“回家”两个字,
他说得格外清晰。我的脸更烫了,低头掩饰着慌乱。
艳红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小玲的手臂,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玲端起酒杯,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树生说得对!是该好好照顾。来,思迪,
尝尝这个本地特色,你在德山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
”她热情地夹了一大块油腻的红烧肉到我碗里,目光却带着冰碴。饭后,
何树生提议去江边走走醒酒。夏夜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散了酒楼的燥热。
大部分同学都各自散去,只有艳红、小玲、黄一枚,还有彭东和另外两个男同学留了下来。
霓虹灯在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我们一行人沿着堤岸慢慢走着。江风微凉,吹散了些酒意。
何树生很自然地走在我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低声介绍着江边新起的建筑,
哪座桥是他参与修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豪。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艳红和小玲走在前面,和黄一枚说着什么,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彭东和另外两个同学落在后面抽烟。走到一处人少的观景平台,何树生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沉默了片刻。远处的城市灯火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明明灭灭。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慨和莫名的冲动:“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二十年了。
今天看到思迪,感觉像是昨天才毕业…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他顿了顿,
侧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情感,“在座的各位老同学做个见证。有句话,
憋了二十年,今天不说,我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的心骤然缩紧,预感到什么,
下意识地想后退。艳红和小玲的脚步也停住了,倏然转身,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只剩下冰冷的错愕和审视。“读书那会儿,”何树生的声音在江风中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就喜欢思迪。偷偷地喜欢。她是我的初恋。当年…是我懦弱,
没敢说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像燃烧的火炭,“思迪,二十年了,
我一直在找你。今天能再见到你,我何树生…这辈子值了!”死寂。江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时间凝固在何树生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里。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血液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震惊、慌乱、一丝隐秘的甜涩…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慌!
他疯了吗?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尤其…还有艳红和小玲!果然,下一秒,
一道尖利的女声撕裂了夜的宁静。“何树生!”小玲几步冲上前,脸色铁青,
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尖锐得变了调,“你喝多了吧?!胡说八道什么!
什么叫一直找她?你把我们这些常春的老同学当什么了?把我们…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哪里?!
”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何树生的鼻尖。
艳红的脸色也难看至极,她没像小玲那样爆发,但眼神阴沉得像淬了毒,死死地盯着我,
嘴角紧抿,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黄一枚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彭东和另外两个男同学也愣住了,尴尬地站在原地,抽烟的手停在半空。
何树生面对小玲的怒火,没有丝毫退缩。他挺直了背脊,眼神坦荡,
甚至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平静:“小玲,我没喝酒。我很清醒。我说的是实话。感情的事,
勉强不来。当年是我心里有人,现在,我还是这句话。”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小玲和艳红,
“对不住各位了。有些话,憋了半辈子,今天不吐不快。”“好!好!好一个不吐不快!
”小玲气得浑身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她猛地转头,那怨毒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
狠狠缠绕在我身上,“思迪!你真是好本事啊!二十年不露面,
一回来就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的!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向我。“小玲!别胡说!”何树生厉声打断她,挡在我身前,像一堵坚实的墙。
“我胡说?”小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何树生!你睁开眼睛看看!
你老婆孩子还在家呢!你当着我们这么多老同学的面,对一个有夫之妇说这种话,
你还要不要脸?!思迪她就是个祸水!”“够了!”何树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怒意在他眼中翻涌,“我的家事,我自己清楚!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思迪是我请来的贵客!谁再对她不客气,别怪我翻脸!”场面彻底失控。
江边的风变得冰冷刺骨。艳红终于上前,一把拉住几乎要扑上来的小玲,声音冰冷:“小玲,
别说了!跟个醉鬼有什么好理论的!”她看向何树生,眼神复杂,有失望,有愤怒,
还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树生,你今晚…太让我们失望了。”最后,
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冰冷的秤砣,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思迪,
好自为之吧。”她拽着依旧愤愤不平的小玲,转身就走。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江边格外刺耳。黄一枚犹豫了一下,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也匆匆跟了上去。彭东他们尴尬地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热闹的“同学情”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在何树生冲动的告白和小玲怨毒的咒骂中,仓皇落幕。
只剩下江水的呜咽,和观景台上,我和何树生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脸上那点孤勇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懊悔。“对不起,思迪…”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我…我没控制住。给你惹麻烦了。”麻烦?我看着他,只觉得浑身冰凉。这何止是麻烦?
这分明是一根引信,点燃了深埋二十年的嫉妒与怨毒,也必将引爆我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第二章:风暴眼 (1998年秋)常春之行像一场短暂而混乱的梦魇,
留下的却是长久的不安。回到德山那个熟悉却冰冷的家,丈夫陈志强的脸似乎更阴沉了几分。
他对我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本就颇有微词,如今更是话里话外透着刺探与不满。
“常春那么好?待了三天还嫌不够?老同学?哼,我看是有什么老相好吧?”他翻着报纸,
眼皮都没抬,语气却像浸了冰水。“你胡说什么!”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反驳,
“就是多年不见的同学聚聚。”“聚聚?”他冷笑一声,报纸摔在桌上,
“聚到人家当众表白?李思迪,你真当我聋了瞎了?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谁…谁的电话?”“谁的电话?”陈志强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他逼近一步,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我,
“一个自称是你常春‘好姐妹’的女人!叫王什么玲的!她说得可清楚了!何树生!
何大老板!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说你是他的初恋,他找了你二十年!思迪,你行啊!
瞒得够深的!我说你怎么对去常春那么上心呢!原来是会老情人去了!你把我当什么?
把这家当什么?!”王小玲!果然是她!那怨毒的话语犹在耳边,
她竟真的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我眼前发黑,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急忙解释:“志强,
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树生他…他是喝多了胡说八道的!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清清白白的!”“清清白白?”陈志强像被点着的炮仗,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把我拖到穿衣镜前,指着镜中脸色惨白的我,“你看看你自己!
看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告诉我清白?!那女人在电话里都说了!
说你们读书时就眉来眼去,说你这次回去穿得花枝招展就是为了勾引他!李思迪,
我陈志强是窝囊,但还没窝囊到戴绿帽子还当王八的地步!”“我没有!你信她不信我?!
” 屈辱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她是嫉妒!是诬陷!
何树生当年是喜欢过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对他没有半点想法!
我对这个家…”“够了!”陈志强暴怒地打断我,他猛地松开手,我踉跄着后退几步,
撞在冰冷的镜子上。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被羞辱的疯狂,“这个家?
你还知道有这个家?!从你嫁给我那天起,你就没瞧得起过我!没瞧得起过这个家!
现在好了,攀上高枝了?何大老板有钱有势,比我这小科长强多了是吧?行!李思迪,
我成全你!”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暴躁地踱步,
最后狠狠一脚踹翻了角落的矮凳。“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志强!”我扑过去想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别碰我!脏!”他厌恶地吼道,
眼神冰冷刺骨,“滚回你的常春!找你那个念念不忘的何老板去!”那扇象征着“家”的门,
在我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陈志强愤怒的咆哮和两个孩子隐隐的哭声,
也彻底关上了我二十年来苦心经营的生活。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
瘫坐在楼道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深入骨髓。
王小玲那怨毒的声音和陈志强冰冷的眼神在脑海里反复交织、放大,像无数根针,
扎得我体无完肤。原来,那场江边的告白,真的是一场灾难,足以摧毁我所有平静的灾难。
我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蜗居在学校分配的单身宿舍里。狭窄、简陋,充斥着霉味。
巨大的变故和沉重的精神压力让我迅速憔悴下去。就在这时,何树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浓重的担忧,穿透了千里之遥的电波。“思迪?你…你还好吗?
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我听说…”他欲言又止,语气里充满了愧疚。
“树生…”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连日来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委屈和绝望的洪水冲破堤坝,
我对着话筒泣不成声,
婚了…志强他…他把我赶出来了…因为…因为小玲的电话…”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来何树生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像濒临爆发的火山。接着,
是他压抑着滔天怒火、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王、小、玲!她怎么敢?!
思迪…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混蛋!是我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我…”“不…不怪你…”我哽咽着,巨大的疲惫席卷而来,
“是我…是我运气不好…”“放屁!”何树生猛地打断我,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思迪,你给我听着!这事因我而起,
我就得负责到底!你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离了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样,
你先别急,就在德山好好待着,工作千万别丢!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何树生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管你!我…我给你十五万!算是我补偿你的!有了这笔钱,
你至少能安顿下来,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你等我!我马上想办法!”“十五万?!
”我惊得连哭都忘了。在那个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不行!树生,
我不能要你的钱!这算怎么回事?我…”“思迪!”何树生的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听我的!现在不是讲客气的时候!这是我欠你的!你安心等着!
钱,我一定给你送去!” 说完,不等我再反驳,他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我握着话筒的手一直在抖。十五万?补偿?
这巨大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非但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涌起更深的惶恐和不安。
这钱,我怎么能拿?拿了,我和他之间,还能说得清吗?陈志强那些刺耳的话,
仿佛又在耳边回响。然而,生活的重压很快让我无暇他顾。离婚的阴影笼罩着两个孩子,
他们变得沉默寡言,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疏离。学校的风言风语也开始蔓延,
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微薄的工资要负担房租、孩子学费和一家三口的生活,
捉襟见肘。何树生那十五万的承诺,像黑暗隧道尽头唯一的光,尽管带着烫手的温度,
却让我无法抗拒地生出了一丝卑微的期盼。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何树生没有再打电话来,关于那十五万,也杳无音信。我心里的那点期盼,
在现实的冰冷和时间的消磨中,渐渐冷却,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苦涩和自嘲。是啊,
十五万…或许那只是他情急之下的安抚,或许他回去后就被家庭束缚住手脚,
或许…他后悔了。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笔钱,只是咬着牙,拼命工作,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用尽所有力气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就在我以为生活将永远这样灰暗下去时,
一个更沉重的打击毫无征兆地降临。老家传来噩耗——抚养我长大的养父,
那位沉默寡言却给了我最无私关爱的老人,因病去世了。养母早逝,
养父是我在世上最深的牵绊。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天旋地转。
巨大的悲痛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将我击垮。我甚至拿不出足够的钱,
体面地安葬这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老人。在养父生前老友简陋的家里,
看着老人枯槁的遗容,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
就在我陷入绝境,几乎要被悲痛和债务压垮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何树生。他开着一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
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是在辗转打听到消息后,
连夜驱车几百公里赶来的。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看到灵堂前形容枯槁、哭得几乎昏厥的我,
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有力的手臂将我几乎虚脱的身体扶起。
“思迪,节哀。”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老人家的后事,交给我。
你安心。”接下来的几天,何树生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和细致入微的担当。
他带来了专业的殡葬人员,亲自挑选了当地最好的花岗岩墓碑。他支付了所有费用,
从寿衣棺木到宴请前来吊唁的乡亲,安排得井井有条,体面而周全。
他甚至还带来了彭东——他少年时期最好的朋友,如今在常春也有些头脸的人物。下葬那天,
天空阴沉。养父的棺木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我跪在泥泞的黄土上,看着一锹锹泥土落下,
心如刀绞。何树生一身肃穆的黑衣,默默地站在我身侧。当最后一锹土填平,
他示意工人将那块沉重、打磨光滑的花岗岩墓碑稳稳立起。碑上刻着养父母的名字,落款处,
清晰地刻着“孝女:李思迪 泣立”。“老人家,”何树生对着新立的墓碑,
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您放心走吧。
思迪…有我们这些老同学在,不会让她孤零零的。”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以后每年清明、冬至,只要我何树生还走得动,
一定替思迪来给您二老扫墓,添土,上香。您…安息吧。”他的话,
像一股暖流注入我早已冻僵的心湖。彭东也上前,恭敬地鞠了躬,附和道:“是啊,
老爷子您放心。有树生在,有我们在。”那一刻,看着何树生坚毅的侧脸,
看着他为我养父所做的一切,听着他当着众多乡亲和老友彭东许下的沉重诺言,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无助,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再也忍不住,
扑在他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轻轻地、迟疑地落在了我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上。
这个迟来的、带着泥土和悲伤气息的拥抱,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我人生最黑暗的阴霾。
那些关于十五万的疑虑和疏离,在巨大的悲伤和他此刻毫无保留的担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