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明第三次划亮火柴时,瞥见火光里映出张模糊的女人脸。
七月半的月亮泡在墨汁般的云絮里,河水黑得能吞下整条乌篷船。
"后生仔,莫要再烧了。
"船尾的老艄公突然开口,竹篙破开的水面泛起鱼鳞状波纹,"这河道里的孤魂,你供不起。
"陆清明捏着纸钱的手指顿了顿。
夜风掠过芦苇荡,带着水腥气的凉意钻进后颈,他注意到老艄公握篙的姿势很怪——五指紧扣如鹰爪,指甲缝里积着暗红污垢,像是常年抓挠某种木质纹理。
"阿伯,还有多久到陈家渡?"他故意把工具箱往船板上一放,黄铜秤砣砸出闷响。
暗格里突然传出指甲刮擦声,那对封着朱砂符的童男童女纸人,此刻正在疯狂震颤。
老艄公的竹篙在水面划出黏稠的声响:"过了前面芦苇荡就是。
"说话时喉结滚动异常缓慢,仿佛皮下塞着硬物。
陆清明数着他眨眼的间隔,每次闭目都比常人多出两息,再睁眼时瞳孔竟缩成针尖大小。
船头白灯笼忽地暗了三分。
芦苇荡近在咫尺,密匝匝的苇杆在风里折腰,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中混着几声婴啼。
陆清明摸到暗格里浸过黑狗血的麻绳,突然发现船板缝隙渗出绿色黏液,滴在河水里滋啦作响。
"哗啦!"船身猛地一晃。
白灯笼骤然熄灭,陆清明踉跄间抓住船舷,指尖触到湿滑黏腻的东西。
就着云隙漏下的月光,他看清掌心沾的不是血,而是无数扭动的赤红丝虫。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掐诀咬破舌尖,血珠喷在桃木剑上腾起青烟。
剑光扫过处,船尾的老艄公正褪下人皮——那根本不是竹篙,而是缠满往生咒的槐木桩!两个纸人破箱而出。
童男脖颈拧转一百八十度,描金的嘴唇裂到耳根:"吉时到——"童女袖中甩出纸钱,漫天飞舞的冥钞上赫然印着陆清明的生辰八字。
河水突然沸腾如滚粥。
陆清明反手将麻绳缠住桅杆,瞥见水面倒影里自己肩上多了只惨白的手。
涂着蔻丹的指甲正要刺入动脉,他猛然侧身,桃木剑贯穿了身后红影。
"郎君好狠的心..."幽怨的女声渗进骨髓。
红衣女子虚影溃散前,腕间淤青在月光下泛着尸斑般的青紫——那形状竟与陆清明后腰胎记分毫不差。
铜铃在此时彻底崩裂。
乌篷船无风自动,箭一般冲向芦苇荡深处的磷火。
在船头即将撞上礁石的刹那,陆清明听见褪皮的老艄公嘶吼:"子时不过河,过河不点灯——你偏要逆天改命!"陆清明是被槐树叶拍醒的。
当他从刺骨河水中爬上岸时,晨雾正漫过镇口牌坊的"孝义流芳"匾额。
乌篷船残骸卡在歪脖子柳树的根须间,船头那盏白灯笼还粘着半片红指甲。
后腰被水鬼抓伤的位置突突作痛,每走一步都像有冰锥往骨髓里钻。
纸扎铺天井里的老槐树正在落叶。
陆清明捏着三炷香的手悬在半空,供桌上的线香燃成了三长两短。
青烟本该直通天地,却在离匾额三尺处突然折向古井方向——那里正传来"咕咚"声,像是有人不停往井底扔石头。
晨光爬上飞檐时,陆清明终于看清昨夜没入怀中的东西:半枚青铜铃舌,内侧阴刻的巽卦纹路正与他后腰胎记丝丝吻合。
井底的响动突然急促起来,像是无数指甲在抓挠青砖。
"叮——"铜铃声从井底传来,与铃舌产生诡异共振。
陆清明举着油灯探身下望,猩红嫁衣在水面铺展如绽放的血莲。
当他凝神细看时,嫁衣金线符咒间缠绕的槐树根须突然蠕动,与他道袍下摆的裂口纤维纠缠成结。
井水沸腾的刹那,红衣女尸攀着井壁蹿出水面。
腐臭的淤泥味里混着龙涎香,与昨夜河上红影的气息如出一辙。
女尸肿胀的左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钻出密密麻麻的赤红丝虫——正是船上见过的蛊虫。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陆清明的血符尚未画完,女尸嫁衣上的敕令符咒突然倒转。
金线崩断的瞬间,铜铃残片从他怀中飞出,在井口结成巽风困阵。
槐树根须暴长如蟒,将陆清明拽离井沿。
两个童男纸人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用镇长嘶哑的嗓音齐诵:"寅时三刻,红鸾临煞。
"当真正的镇长带着巡警撞开大门时,陆清明正盯着族谱上的血手印。
缺失的无名指空痕与女尸左手断指严丝合缝,而镇长肩头趴着的红衣女人,正在用他的手指解开颈间麻绳。
"陆师傅,吉时到了。
"镇长嘴角裂到耳根,绿色黏液滴在青砖上蚀出蜂窝孔洞——与昨夜船板上的腐蚀痕迹别无二致。
桃木剑刺穿镇长胸膛时没有血流。
人皮如蛇蜕般委顿于地,露出内衬的朱砂符咒:"甲子轮回,血祭重启"。
女尸在此时化作黑雾消散,青铜碎片扎进陆清明肩头,出三百年前的婚书烙印:**陆修远 配 柳氏崇祯三年 七月初七**子时的更鼓响起时,全镇七十六口古井同时传出铜铃声。
神婆的烟袋锅在铜盆边沿磕出三长两短,香灰腾起的瞬间,陆清明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盆里腐烂。
"要问阴事,先过阳关。
"神婆抓起把掺着朱砂的糯米,洒在陆清明渗血的肩头。
米粒沾到青铜碎片的瞬间,突然爆成团团幽绿鬼火,映得墙上傩面狰狞如活物。
陆清明盯着供桌上那套五彩傩面。
虎首吞日的面具眼角挂着血泪,本该是空荡的眼窝里,此刻正缓缓转动着活人眼珠。
当神婆跳起禹步时,纸扎铺的门窗突然渗出水珠——不是露水,而是泛着尸臭的粘稠液体。
"天清地灵,亡魂现形!"神婆甩动招魂幡,幡尾铜铃与陆清明怀中的残铃产生共鸣。
供烛突然蹿起三尺高,火苗中浮现出柳如眉盖头下的半张脸。
她正在用断指在虚空书写,血珠凝成卦象:**坎上离下,未济**陆清明刚要开口,神婆突然将虎首面具扣在他脸上。
冰冷的陶土瞬间与皮肉粘连,他透过面具眼洞看见的世界变成灰白色——满地纸钱化作黑背白腹的蜘蛛,正顺着槐树根须爬上房梁。
"别看蜘蛛腹纹!"神婆的警告迟了半拍。
陆清明已看清蛛腹上的人脸,那些扭曲的五官分明是昨夜溺亡的船客。
当第一只蜘蛛钻进他耳洞时,铜盆里的香灰突然聚成手掌形状,将傩面硬生生扯下半边。
剧痛中,陆清明听见戏班子弟的吟唱。
天井不知何时变成戏台,生锈的铜锣在无人的情况下自鸣,色的戏单:**七月十五 夜戏《阴阳配》主演:柳如眉 陆修远**神婆的傩舞越发癫狂,她脸上的凤仙面具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陆清明想摘下残存的面具,却发现虎首獠牙已刺入颧骨。
鲜血顺着陶土纹路注入面具,那些斑驳的彩绘突然鲜活起来——吞日猛虎化作红衣新娘,在面具表面游走。
"快看铜盆!"神婆七窍流血地嘶吼。
盆中血水翻涌,显出一幅骇人场景:三百年前的青石镇祠堂,二十三具孕妇尸首呈莲花状排列,中央青铜卦盘上绑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
当陆修远将匕首刺入新娘心口时,卦盘迸发的金光里混着缕黑气。
陆清明突然能动了。
他扯下面具的刹那,戏台景象如潮水退去,只剩满地狼藉。
神婆瘫坐在血泊里,右手断指处爬出赤红丝虫:"他们来了...戴着傩面的..."纸扎铺大门轰然洞开。
阴风卷着纸钱呼啸而入,每张冥钞都印着不同的死者面容。
童男童女纸人列队门边,脖颈以红线相连,组成个巨大的巽卦符号。
当陆清明拾起半块玉琮时,玉器突然与青铜碎片产生磁吸——拼合处显出一行小篆:**巫血为引,阴阳倒悬**子时的更鼓恰在此时敲响。
全镇的狗突然同时哀嚎,陆清明透过残破的窗纸看见,青石巷深处走来队戴傩面的黑衣人。
他们抬着的朱漆棺材上,正不断渗出绿色黏液。
最前方的虎首傩面人突然加速,四肢着地狂奔而来。
面具在奔跑中与皮肉融合,化作真正的虎头。
当它扑向陆清明的瞬间,井中女尸的嫁衣突然从梁上垂下,裹住他滚入暗道。
在暗道闭合前的刹那,陆清明听见戏腔婉转:"良辰美景奈何天,阴阳配哟——魂、相、连——"暗道里的腐气钻入鼻腔时,陆清明想起了师父的棺材铺。
那些陈年柏木棺在梅雨时节,也会渗出这种骨髓发霉的味道。
嫁衣裹着他下滑了约莫三丈,最终跌在一堆软物上——伸手摸索的刹那,他触到了人类温热的头皮。
火折子亮起的瞬间,陆清明险些捏灭光源。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由尸体铺就的甬道,男女老少相互枕藉,每具尸身的胸口都嵌着块青铜碎片。
最骇人的是那些鼓胀的孕妇尸首,她们的腹部被红线缝成卦象,脐带连向头顶的青铜管道。
"这是...母乳哺鬼?"陆清明想起族谱里的禁忌记载。
当他抬头的刹那,火光照亮了穹顶——三百多个婴儿干尸倒悬如钟乳石,脚腕系着的铜铃正与他怀中残铃共振。
嫁衣突然收紧。
红衣虚影从袖口游出,柳如眉的残魂指向右侧孕妇尸群。
陆清明这才发现,其中一具女尸的嫁衣纹样与井中那位完全相同,而她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玉戒,戒面刻着"修远"二字。
铜铃声变得急促。
陆清明掰开女尸手指取玉戒时,她的眼皮突然弹开,露出没有瞳孔的惨白眼球:"血...契约需要新鲜的血..."尸首腹部应声裂开,钻出个浑身沾满卦象的鬼胎,额间嵌着块青铜卦盘碎片。
鬼胎啼哭的刹那,整个暗道开始震颤。
陆清明狂奔中撞上道石门,门环竟是双青铜婴尸雕像。
当他将玉戒按进婴尸口中的凹槽时,门内传出齿轮转动声——三百年前的地宫缓缓开启。
腐臭的阴风扑面而来。
陆清明僵在门口,火折子映出地宫中央的骇人景象:二十三口青铜棺呈莲花阵排列,每口棺内都躺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
她们双手交叠腹前,脐带汇聚到中央的青铜巨树,树上悬挂的正是暗道里那些婴儿干尸。
"原来这就是契约的真容..."陆清明抚过棺沿铭文,那些篆字在他触碰时渗出黑血:甲子孕鬼胎,饲我陆氏千秋。
突然,所有新娘尸首同时转头,被缝住的嘴唇里传出柳如眉的声音:"快走!他要醒了!"地面裂开蛛网状缝隙。
青铜树根破土而出,缠住陆清明的脚踝往树干拖拽。
鬼胎的哭声在地宫回荡,震得棺盖砰砰作响。
当树根刺入他后腰胎记时,三百年前的记忆汹涌灌入:崇祯三年的雨夜,柳如眉被铁链锁在青铜卦盘上。
陆修远握着匕首的手在发抖:"卦盘需要巫族至亲血脉...""我知道。
"柳如眉自己撞向刀尖,"但我们的孩子..."鲜血喷溅在卦纹上,她腹中突然传出婴儿啼哭。
卦盘腾空的瞬间,陆修远割开了二十三孕妇的喉咙...记忆被剧痛撕裂。
陆清明挣扎着扯断树根,发现鬼胎正趴在他肩头吮吸鲜血。
那枚青铜碎片在吸血后变得滚烫,显出一行血字:寅时三刻,往生河。
嫁衣残魂突然暴涨,裹着陆清明撞破地宫穹顶。
月光倾泻而下的瞬间,他看见全镇河道正在倒流,无数孕妇浮尸从漩涡中升起。
她们的腹部爬出鬼胎,每个都长着陆清明的眉眼。
"契约要重启了..."柳如眉的叹息混在风里。
当陆清明跌进往生河支流时,怀中的青铜碎片与玉琮突然融合,化作柄刻满巫咒的匕首。
河底传来铁链挣断的巨响,一个与陆修远生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正从青铜棺中坐起。
河水灌入耳鼻的刹那,陆清明听见了三百年前的雨声。
青铜匕首在暗流中泛起幽光,照出河床密布的裂痕。
无数青铜棺椁正在缝隙间浮沉,棺盖上的镇魂钉随着水流奏出葬歌。
当陆清明触到河底那口雕着并蒂莲的朱漆棺时,怀中的鬼胎突然发出欢愉的啼哭。
棺盖被无形之力掀开的瞬间,往生河停止了流动。
陆修远的尸身缓缓坐起,白玉般的面庞与陆清明如同镜中倒影。
他颈间挂着半枚青铜卦盘,与鬼胎额间的碎片产生磁吸。
"你终于来了。
"陆修远的声音直接在颅骨内震荡,"我等的不仅是甲子轮回,更是这具完美的容器。
"鬼胎突然暴长成少年模样,将陆清明按在棺椁内。
青铜匕首脱手坠落的轨迹中,陆清明看见河面飘满纸人——它们正在与阴兵厮杀,纸刃砍断的青铜肢体沉入河底,化作新的棺椁。
"看看真正的契约。
"陆修远指尖划过水面,河幕浮现崇祯三年的雨夜:柳如眉的腹部被青铜卦盘覆盖,二十三孕妇的脐带汇聚成光柱注入其中。
当卦盘吸足血气破体而出时,婴儿的啼哭竟与鬼胎同频。
陆清明的挣扎突然停滞——那新生儿的后背,赫然生着与他相同的胎记。
柳如眉的残魂在血泊中凝聚,用最后气力将卦盘推向陆修远:"你答应过...让他活..."记忆如潮水褪去,陆清明惊觉自己已被青铜根须缠成茧状。
鬼胎少年正将卦盘碎片嵌入他胸口,每嵌入一片,河底就升起根青铜柱。
当第七枚碎片入体时,他听见全镇孕妇的惨嚎——她们的腹部正在隆起相同卦象。
"乾坤倒转!"陆修远结印暴喝。
河水逆涌成瀑,托着青铜棺升到半空。
陆清明透过水幕看见青石镇正在崩塌,每一块坠落的青砖都化作傩面人,而纸扎铺的老槐树已蜕变成青铜巨树。
柳如眉的嫁衣残魂在此刻暴涨。
她撕下半幅衣襟裹住青铜匕首,直刺陆修远心口:"你骗我两世轮回!"卦盘迸发的金光中,陆清明看见惊悚真相——陆修远胸腔里跳动的,竟是青铜铸就的心脏。
鬼胎少年突然反扑,将陆修远撞入青铜棺。
河水疯狂倒灌进棺椁时,柳如眉的残魂裹住陆清明冲向河面:"记住,契约的缺口在..."她的遗言被青铜根须绞碎。
陆清明跌回现实中的往生河畔,怀中抱着气息微弱的鬼胎。
月光下,鬼胎的眉眼已变得与自己截然不同——那是张融合了柳如眉与陆修远特征的面容。
纸人残骸顺流而下,在河湾处聚成卦象。
陆清明颤抖着扒开衣襟,胸口嵌入的卦盘碎片正形成新胎记。
当他触碰鬼胎额间的青铜时,三百年前的记忆再度涌现:原来柳如眉早知契约真相,她在卦盘入体的刹那,将真正的巫族血咒刻入胎儿魂魄。
这个本该成为容器的鬼胎,实为毁契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