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缠绵，像极了镇东头苏寡妇熬的糖稀，又甜又黏，把天边的云彩都染得懒洋洋的。
静春坐在自家书铺门口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眼神有些发首地望着街对面。
他今年十六，身量刚抽条，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孩子生得不算顶出众，眉眼是温和的，只是那双眼眸，总像是蒙着一层薄雾，透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钝。
镇上的人都说，静春这孩子，怕是读书读傻了。
好好的田不种，跟着一个早逝的老秀才父亲学什么咬文嚼字，守着个半死不活的“静思书铺”，能当饭吃？
可静春不这么想。
书里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说话做事都有意思得紧，不像镇上的张屠户，除了猪肉的价钱，就只会吹嘘自家婆娘的腌菜。
“静春，发什么呆？”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铁匠扛着个半人高的铁砧子，慢悠悠从街那头过来，铁砧子与青石板碰撞，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老铁匠是镇上的怪人之一。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李，或者姓王？
记不清了，反正大家都叫他老铁匠。
他铺子的门总是关着大半，只留一道缝，里面常年飘出硫磺和铁水的味道。
他打出来的农具不算顶好，却异常耐用，只是偶尔，会有人看到他半夜里对着一块黑铁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静春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李伯，刚收摊？”
老铁匠“嗯”了一声，将铁砧子放在静春书铺门口，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上面，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
“看你这书铺，今日又没开张？”
静春也不恼，摇摇头：“上午卖了一本《千字文》，给西头的小石头启蒙用的。”
老铁匠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眼睛看了看静春：“你爹留下的那些书，当真都看过了？”
“大多看了，有些字还不太懂。”
静春老实回答。
他爹去世得早，只留下这间书铺和满架子的书。
有正经的经史子集，也有一些封面都磨掉了的杂记、手札，甚至还有几本画着奇怪符号的旧册子。
老铁匠“嘿”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不懂才好，懂了，心就不静了。”
静春没接话，他习惯了镇上长辈们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落霞镇不大，怪人却不少。
除了老铁匠，还有总爱在镇口老槐树下摆卦摊的瞎眼老道士，他算卦从不要钱，只爱喝静春书铺里的劣质茶水；有开胭脂铺的柳姑娘，据说她调的胭脂能让丑媳妇变天仙，只是没人见过她自己用过；还有苏寡妇，她的茶馆总是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她却总能应付得滴水不漏，偶尔看静春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对了，”老铁匠磕了磕烟袋锅，“明日起，我铺子后面的那片菜畦，你帮我照看几日，我要出去一趟。”
静春点头：“好，李伯放心。”
老铁匠站起身，扛起铁砧子，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
走到街角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静春，又看了看书铺门楣上那块“静思书铺”的匾额，匾额是旧木做的，字是静春父亲的笔迹，笔力算不上遒劲，却透着一股平和。
“静春，”老铁匠的声音隔着几步路传过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记住了，这世道，钝刀子，有时候更耐用。”
静春愣了愣，想问问什么意思，老铁匠却己经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漫上来，渐渐淹没了落霞镇的屋檐和街道。
静春收拾好东西，准备关门。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褪去，留下一片深邃的蓝。
就在这时，书铺后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静春眉头微蹙，后院除了几捆柴火和一个旧水缸，没什么值钱东西，难道是野猫？
他拿起墙角的一根木棍，轻轻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
月光刚好洒下来，照亮了院子的一角。
只见水缸旁边，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
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乞丐。
静春放下木棍，轻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怎么在这里？”
那孩子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
他警惕地看着静春，把剩下的红薯往怀里藏了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路过，饿了……”静春看着他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心里软了一下。
他转身回屋，从灶上拿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递过去：“吃这个吧，热乎的。”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静春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静春温和的眼神，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首打嗝。
静春给了他一碗水，等他缓过来些，才又问：“你爹娘呢？”
孩子低下头，小声说：“他们……他们走了，让我来落霞镇找一个姓苏的人。”
“姓苏？”
静春想了想，镇上姓苏的，只有苏寡妇。
“嗯，”孩子点点头，“说找到她，就能活下去。”
静春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父亲还在时，也是这样护着他。
“今晚你先在这儿歇着吧，”静春说，“明天我带你去找苏寡妇。”
孩子抬起头，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静春，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静春。”
“静春……”孩子念叨了一遍，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脏兮兮却很灿烂的笑容，“我叫小石头。”
月光穿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影子。
静春看着小石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老铁匠那句“钝刀子更耐用”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叫小石头的孩子，会给落霞镇，给这个叫静春的少年，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只知道，眼下这个孩子需要帮助，而他，恰好能帮上忙。
就像书里说的，世间事，往往就从这一点点的“恰好”开始，慢慢铺展开来，变成一幅谁也料想不到的画卷。
而落霞镇的画卷，似乎从今夜起，要添上一笔新的色彩了。
（第一章 完）
静春坐在自家书铺门口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眼神有些发首地望着街对面。
他今年十六，身量刚抽条，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孩子生得不算顶出众，眉眼是温和的，只是那双眼眸，总像是蒙着一层薄雾，透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钝。
镇上的人都说，静春这孩子，怕是读书读傻了。
好好的田不种，跟着一个早逝的老秀才父亲学什么咬文嚼字，守着个半死不活的“静思书铺”，能当饭吃？
可静春不这么想。
书里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说话做事都有意思得紧，不像镇上的张屠户，除了猪肉的价钱，就只会吹嘘自家婆娘的腌菜。
“静春，发什么呆？”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铁匠扛着个半人高的铁砧子，慢悠悠从街那头过来，铁砧子与青石板碰撞，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老铁匠是镇上的怪人之一。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李，或者姓王？
记不清了，反正大家都叫他老铁匠。
他铺子的门总是关着大半，只留一道缝，里面常年飘出硫磺和铁水的味道。
他打出来的农具不算顶好，却异常耐用，只是偶尔，会有人看到他半夜里对着一块黑铁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静春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李伯，刚收摊？”
老铁匠“嗯”了一声，将铁砧子放在静春书铺门口，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上面，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
“看你这书铺，今日又没开张？”
静春也不恼，摇摇头：“上午卖了一本《千字文》，给西头的小石头启蒙用的。”
老铁匠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眼睛看了看静春：“你爹留下的那些书，当真都看过了？”
“大多看了，有些字还不太懂。”
静春老实回答。
他爹去世得早，只留下这间书铺和满架子的书。
有正经的经史子集，也有一些封面都磨掉了的杂记、手札，甚至还有几本画着奇怪符号的旧册子。
老铁匠“嘿”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不懂才好，懂了，心就不静了。”
静春没接话，他习惯了镇上长辈们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落霞镇不大，怪人却不少。
除了老铁匠，还有总爱在镇口老槐树下摆卦摊的瞎眼老道士，他算卦从不要钱，只爱喝静春书铺里的劣质茶水；有开胭脂铺的柳姑娘，据说她调的胭脂能让丑媳妇变天仙，只是没人见过她自己用过；还有苏寡妇，她的茶馆总是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她却总能应付得滴水不漏，偶尔看静春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对了，”老铁匠磕了磕烟袋锅，“明日起，我铺子后面的那片菜畦，你帮我照看几日，我要出去一趟。”
静春点头：“好，李伯放心。”
老铁匠站起身，扛起铁砧子，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
走到街角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静春，又看了看书铺门楣上那块“静思书铺”的匾额，匾额是旧木做的，字是静春父亲的笔迹，笔力算不上遒劲，却透着一股平和。
“静春，”老铁匠的声音隔着几步路传过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记住了，这世道，钝刀子，有时候更耐用。”
静春愣了愣，想问问什么意思，老铁匠却己经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漫上来，渐渐淹没了落霞镇的屋檐和街道。
静春收拾好东西，准备关门。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褪去，留下一片深邃的蓝。
就在这时，书铺后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静春眉头微蹙，后院除了几捆柴火和一个旧水缸，没什么值钱东西，难道是野猫？
他拿起墙角的一根木棍，轻轻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
月光刚好洒下来，照亮了院子的一角。
只见水缸旁边，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
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乞丐。
静春放下木棍，轻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怎么在这里？”
那孩子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
他警惕地看着静春，把剩下的红薯往怀里藏了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路过，饿了……”静春看着他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心里软了一下。
他转身回屋，从灶上拿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递过去：“吃这个吧，热乎的。”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静春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静春温和的眼神，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首打嗝。
静春给了他一碗水，等他缓过来些，才又问：“你爹娘呢？”
孩子低下头，小声说：“他们……他们走了，让我来落霞镇找一个姓苏的人。”
“姓苏？”
静春想了想，镇上姓苏的，只有苏寡妇。
“嗯，”孩子点点头，“说找到她，就能活下去。”
静春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父亲还在时，也是这样护着他。
“今晚你先在这儿歇着吧，”静春说，“明天我带你去找苏寡妇。”
孩子抬起头，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静春，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静春。”
“静春……”孩子念叨了一遍，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脏兮兮却很灿烂的笑容，“我叫小石头。”
月光穿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影子。
静春看着小石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老铁匠那句“钝刀子更耐用”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叫小石头的孩子，会给落霞镇，给这个叫静春的少年，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只知道，眼下这个孩子需要帮助，而他，恰好能帮上忙。
就像书里说的，世间事，往往就从这一点点的“恰好”开始，慢慢铺展开来，变成一幅谁也料想不到的画卷。
而落霞镇的画卷，似乎从今夜起，要添上一笔新的色彩了。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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