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种人间声响。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ICU里冰冷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那盏24小时常亮的、毫无温度的白炽灯。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各种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冷漠的“滴滴”声，构成了我此刻的整个世界。
我叫林未，今年27岁。就在12个小时前，我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飞，左腿粉碎性骨折，内脏多处出血。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张打印在死亡报告上的黑白照片。
“林未，你醒了？”未婚夫江川布满血丝的眼睛凑了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后怕，“医生说你命大，但左腿的手术必须马上做，不然……不然可能保不住，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我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钱……”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一个字。
江川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手术费、后续治疗、康复……加起来至少要十五万。我……我卡里只有三万，我爸妈那边……你也知道，他们本来就对我们家里的情况……”
我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慢慢地割。他家是城里的普通工薪阶层，当初同意我们在一起，已经是看在我是名牌大学毕业、在知名外企工作的份上。他们最怕的，就是我那个无底洞一样的原生家庭。
“我……我卡里有钱。”我喘着气，报出了一串银行卡密码，“里面有十万，是我……我存着准备付首付的。你先取出来，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那十万，是我工作五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从不敢买超过三百块的衣服，一顿外卖超过三十块都觉得奢侈。我像一只勤劳的工蜂，日复一日地酿蜜，只想为自己和江川，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筑一个温暖的巢。
江川眼圈红了，他握住我的手：“你放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的钱先别动……”
“滴滴滴——”床头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我的血压在往下掉。几个护士和医生冲了进来，开始新一轮的抢救。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我只听到医生在对江川吼：“家属！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位？再拖下去，我们也无力回天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妈张爱莲终于来了。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焦急，反而带着一种参加某种重要仪式的、诡异的庄重感。
“妈……”我虚弱地喊她。
她没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江川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小川，林未的银行卡呢？密码是多少？我听人说，医院这种地方晦气重，钱放在身上容易沾染病气，得赶紧转到个干净的地方去，才能给林未冲喜！”
江川愣住了，显然没理解我妈的逻辑。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
“妈，你……你要干什么？”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别管！”她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狂热的、不耐烦的催促，“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家好！我找大师算过了，你这次是遭了大劫，是命里有坎。必须得破财，才能消灾！”
她口中的“大师”，是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活在微信里的“元宇宙风水专家”。自从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林强迷上元宇宙后，我妈就像被洗了脑，整天把“数字风水”“赛博气运”挂在嘴边。
“小川，快点！大师说了，吉时马上就要到了！错过这个时辰，神仙也救不了林强……不是，是救不了林未了！”她一时口快，说出了心里话。
江川被她这套理论搞得云里雾里，但出于对长辈的尊重，还是把我的银行卡和密码给了她。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拿出她的手机，熟练地操作着。那双我小时候觉得最温暖的手，此刻却像一只冷血的秃鹫的爪子，精准地攫取着我最后的救命钱。
“妈！不要！”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那是我的手术费！我会死的！”
她头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词：“不死才能转运，破财才能挡灾。你弟说了，大师看中的那块地，在‘创世星河’A区的龙抬头位置，是上等的风水宝地！买了那块地，就能保佑他一生富贵，顺带着，也能把你的晦气给冲掉。五万块，买咱家林强一辈子的好运气，值了！”
五万块。
我卡里最后的五万块。我原本以为有十万，却忘了五个月前，林强说要创业，她从我这里“借”走了五万。
我看着手机银行APP推送的转账通知，那冰冷的数字，像一把利剑，彻底刺穿了我最后一丝关于“亲情”的幻想。
我躺在ICU里，命悬一线。
而我的亲生母亲，正拿着我的救命钱，给她那宝贝儿子的虚拟游戏角色，充值信仰。
“转账成功。”
这四个字，伴随着手机发出的清脆提示音，像丧钟一样，在我耳边敲响。
我妈张爱莲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功德圆满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放回包里，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件刚刚开过光的、能保佑全家的法器。
“好了。”她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钱已经转过去了，大师说那边手续办得很快，估计你弟现在已经拿到‘地契’了。你啊，就安心躺着，等咱们家林强的福报，给你带来好运气吧。”
我看着她，浑身发冷，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一种比肉体痛苦深刻一万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将我彻底冻僵。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江川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声音都在发抖，“阿姨，那是林未的手术费！医生刚才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再不交钱手术，她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他说着，将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递到我妈面前。
“病危通知书”五个猩红的大字，像血一样，刺眼夺目。
我妈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那不是关系到她女儿生死的文书，而是一张碍眼的广告传单。
“哎呀，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振振有词，那套歪理邪说已经形成了完美的逻辑闭环，“就是要让她在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把钱花在最关键的地方，才能显出我们的诚意，天上的神明，哦不，是元宇宙里的主系统，才能看到！才能保佑我们！”
“这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信这个！”江川快要急疯了，“那是游戏！是虚拟的！是假的！可林未的命，是真的啊！”
“什么假的？你懂什么！”我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仿佛江川的话，是对她信仰的巨大亵渎，“那叫未来！叫风口！我儿子说了，现在投资元宇宙，就跟二十年前在北京买房一样！你现在看不起，将来让你高攀不起！我们林强，是有大智慧、大格局的人，不像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看得到眼前这点小病小灾！”
她顿了顿，鄙夷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我，语气中充满了嫌弃：“再说了，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泼出去的水。可林强不一样，他姓林，是咱们老林家唯一的根！我把钱投资在他身上，就是投资我们整个家族的未来！她作为姐姐，为弟弟的未来做点贡献，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经地义。
这四个字，像四颗淬毒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天灵盖。
就在这时，我妈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来电显示，立刻眉开眼笑地接了起来，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慈爱和温柔，与刚才的刻薄尖酸判若两人。
“喂？强强啊！妈把钱给你转过去了，收到了吧？……哎哟，那就好，那就好！地契拿到了吗？快，拍张照片给妈看看，让我也沾沾喜气！”
她完全无视了病房里凝重的、如同死水一般的气氛，也无视了我和江川那两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兴高采烈地挂断电话，不一会儿，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一张图片。
她献宝似的，将手机屏幕怼到我和江川面前。
那是一张制作粗糙的、充满了廉价塑料感的图片。深蓝色的背景上，点缀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像是用Windows画图软件画出来的星星。图片中央，是一块用金色线条勾勒出的、不规则的四边形，上面用一种俗气的、金光闪闪的艺术字体写着——“创世星河A区-龙抬头-至尊风水宝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所有者：林强”。
这就是我弟弟的元宇宙房产证。
这就是用我那五万块救命钱，换来的东西。
我看着那张荒诞、可笑、却又无比残忍的图片，再看看旁边那张真实、冰冷、写着我名字的病危通知书。
一张，通往虚无缥缈的、富贵一生的美梦。
一张，通往近在咫尺的、截肢甚至死亡的现实。
我妈，我的亲生母亲，在女儿的病危通知书和儿子的元宇宙房产证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噗——”
我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从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枕头。
世界，在我眼前，迅速陷入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