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沙砾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柴进按住腰间的龙纹佩，那玉佩被体温焐得发烫，却抵不过悬崖下越来越近的铁甲寒芒。
官军的队伍像条灰黑色的长蛇，从官道尽头蜿蜒而来，矛尖在阳光下闪着森冷的光，马蹄踏碎晨露的声响，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
“教头看仔细了，”柴进低声道，指尖指向队伍中段那顶明黄轿子，“高俅定在里面。
等前锋过了窄道，你就带马军冲，先斩旗手，乱他阵脚。”
林冲眯眼望去，只见轿夫抬着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碎石路上，轿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个穿着紫袍的肥胖身影在里面摇晃。
他握紧蛇矛，指节因用力泛白——当年在东京教场，就是这双手，将他的功名簿撕得粉碎。
“末将明白。”
林冲的声音带着冰碴，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突突首跳。
官军的前锋终于踏入黑风口。
领头的校尉举着面“高俅”旗，得意洋洋地催马前行，浑然不知两侧悬崖上，数百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的后颈。
柴进数着数：“一，二，三......”当最后一名前锋过了窄道拐角，他猛地将手里的红旗往下一压。
“杀！”
林冲的吼声震得崖顶落石纷飞。
五千马军像从地里钻出来的猛虎，踩着预先铺好的草垫冲下陡坡，马蹄声惊得山鸟西散。
官军前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迎面而来的铁蹄踏碎了骨头，那面“高俅”旗瞬间被蛇矛挑飞，旗手的惨叫被马蹄声吞没。
窄道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后面的官军挤成一团，想退退不了，想进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马军挥舞刀枪砍过来。
有个年轻的禁军小兵，手里还攥着母亲给的平安符，就被李逵一斧劈中头盔，红的白的溅了旁边同伴一脸。
“放箭！
放箭！”
轿子里的高俅尖叫着，声音抖得像筛糠。
官军弓箭手慌忙搭箭，却因队伍太挤，射出的箭大半落在自己人身上。
柴进站在崖顶，看着下面的厮杀，忽然想起高平之战。
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山坡上，看着北汉的士兵像割麦子似的倒下，鲜血染红了整个山谷。
有个亲军小校，前一晚还跟他讨教枪法，第二天就被流矢射穿了喉咙，倒在他脚边时，眼睛还圆睁着。
“大官人，你看！”
武松指着远处，只见金沙滩方向冒起黑烟，“阮小七得手了！”
柴进转头望去，果然看见官军的运粮船燃起大火，火舌舔着船帆，将半边天染成橘红色。
几个跳水的官军士兵在水里扑腾，很快被阮小七的人用挠钩拖进船底——战场之上，从没有怜悯可言。
黑风口的厮杀渐渐到了尾声。
官军尸体堆成了小山，堵住了窄道，没断气的伤员在尸堆里呻吟，被路过的马蹄踩得再也发不出声音。
林冲的蛇矛上挂满了血肉，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向那顶翻倒的轿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只掉在地上的玉扳指，被血浸得发乌。
“高俅跑了！”
李逵吼道，提着板斧要去追，被柴进喝住。
“不必追。”
柴进走下悬崖，靴底踩在血泊里，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
他弯腰捡起那只玉扳指，上面刻着“官”字，显然是高俅的心爱之物。
这时，宋江带着几个弟兄从山寨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涌。
地上的血汇成了小溪，顺着窄道往下流，有个孩子的虎头鞋混在尸堆里，鞋面上的金线被血泡得发黑——想来是哪个官军小兵，还带着家里的念想上战场。
“大官人......”宋江的声音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虽也杀过人，却从没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
柴进把玉扳指扔给他：“给弟兄们清点伤亡，伤重的先抬回山寨，轻伤的去帮阮小七收拾水路。”
他看着宋江发白的脸，忽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招安？”
宋江攥紧扳指，指尖被上面的棱角硌得生疼。
他想起吴用说过，高俅带的禁军中，有不少是被强征来的农夫，此刻他们的尸体正和梁山弟兄的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我......”宋江张了张嘴，却被一阵哭喊声打断。
一个梁山喽啰抱着同伴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死者是他同村的发小，昨天还一起在田里种麦，今天就没了脑袋。
柴进拍了拍宋江的肩膀，转身走向尸堆。
他拔出腰间的朴刀，将一具官军尸体的头盔挑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最多十五六岁。
“把他们都埋了吧。”
柴进的声音很轻，“不管是官军还是弟兄，都是爹娘生的。”
夕阳西下时，黑风口竖起了两座新坟，一座埋着梁山弟兄，一座埋着官军士兵。
没有墓碑，只有两根木杆，上面挂着血染的布条。
柴进站在坟前，望着远处的炊烟——那是梁山的方向，弟兄们正在做饭，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和战场上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大官人，”宋江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件染血的布衣，“这是从那孩子身上找到的，里面缝着他娘的信，说......说等他回家娶媳妇。”
柴进接过信，信纸被血浸得发脆，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万般牵挂。
他忽然想起显德六年，自己在汴梁城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母亲说“天冷了，记得添衣”，可他还没来得及回信，就被赵匡胤的部下用弓弦勒死在宫中。
“告诉弟兄们，”柴进将信揣进怀里，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重，“这仗，不是为了裂土分疆，是为了让这些信，能送到该去的地方。”
宋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柴进为何要反对招安——不是不爱功名，是见过太多功名背后的白骨。
他转身往山寨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夜色降临时，柴进还站在坟前。
武松提着坛酒来，给他倒了一碗：“大官人，该回去了。”
柴进仰头饮尽，酒液混着血腥味滑进喉咙。
“武都头，你说，将来史书会怎么写我们？”
武松挠了挠头：“管他怎么写！
俺们杀的是贪官，护的是百姓，问心无愧！”
柴进笑了，笑声在夜风中散开，带着血的温热，也带着生的希望。
远处的梁山，灯火渐次亮起，像黑夜里的星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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