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齐贺屡试不第,变得喜怒无常,他道是我挡了他的状元路。有一日,
他趁我不备将我迷晕,送至年逾五十卢员外府上。我费尽千辛万苦逃回家中,
准备找齐贺新仇旧账一起算 ,却不曾想齐贺已横死家中。1一觉醒来,太阳穴阵阵刺痛。
身下的床柔软光滑,烟罗暖帐,空气中飘浮着清幽的香气,一瞬间,我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是我家。我向来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布料,更别提焚香了。睁眼起身之际,
卢员外掀开帷幔,顺势坐在床沿,一脸淫笑地看着我,
欲抬起肥胖的手覆上我的脸颊:“你醒了?”“别碰我。”我避开他伸来的手,
心中无比慌张。卢员外是平丰县有头有脸的富商,府上妻妾众多,
一个月前才纳了第十六房小妾。他轻蔑地冷哼一声,
微眯着眼睛看着我:“齐贺亲自将你送来的,你还想上哪儿去?”我猛地一怔,
不敢相信他说的话。齐贺是我的夫君,十六岁便中了举人。后进京赶考,接连两次名落孙山,
自此便一蹶不振,日日借酒消愁。前几日我与他大吵一架,互不理睬,
直至昨日他提着酒和在外打包的吃食来向我赔礼道歉。他流着泪忏悔,求我原谅。
我酒量不差。想来,那酒里下了迷药。卢员外静静地欣赏我这副表情,沟壑纵横的脸上,
笑意愈发深重,他最喜看人遭受背叛,被欺骗后不可置信又痛苦的模样,
况且对方还是个容貌无双的美人。“齐贺来求我,还妄想求娶我的女儿。他啊,
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文曲星了,我让他拿出点诚意,他就将你送来了。
”话里透露着鄙夷,还有一种大快人心之感。当初卢员外是想将女儿卢惜月嫁给齐贺的,
齐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彼时,街坊四邻都道我好福气。有齐贺这么一个重情重义,
才学斐然的好夫君。此刻,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裂开。成婚多年,我与齐贺举案齐眉,
鹣鲽情深,潜意识里,我不愿相信他会这样对我:“是不是你逼迫他的?”问完后,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卢员外也觉得好笑,都笑出声了,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齐贺说他并不想娶你的,你与你娘对他有恩,那时他年少轻狂,
将名声看得太重,若抛弃你,少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对了,我还听齐贺说,
三年前的冬日,你娘感染严重的风寒,终日咳嗽不止,扰得齐贺静不下心读书,
他就在你娘喝的药里加了另一味药,后来你娘就真的不怎么咳嗽了。那药倒是挺见效的。
”我倏地攥紧身旁的锦被,如遭雷击。三年前,我娘在那个万家灯火通明,
一片欢笑的除夕夜撒手人寰。原来,是齐贺悄无声息地杀了我娘。齐贺曾不止一次说过,
待他高中就接我娘去京城享福。我娘在弥留之际还拉着齐贺的手,告诉他,
若有一天厌弃我了,可以和离,但不可伤害我。齐贺含着泪保证永不负我。这些年,
他藏得可真好。不知何时,有泪自眼眶滑落。卢员外上前欲替我拭去眼泪,我轻巧地躲开了。
卢员外尴尬地收回手,面色不虞,将我推倒在床榻上:“你若将我伺候好了,
说不定我会帮你报仇。齐贺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如今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还不算晚。
”说完,他满是横肉的脑袋埋在我的脖颈处。我抬手抽出发间的银簪,
狠狠地刺进他的后肩胛骨。齐贺设计陷害我,并不代表我就会乖乖地任人摆布。
卢员外吃痛起身,脸上的肉直颤,眼露凶光,抬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不识好歹的贱人。
”我转过头,冷眼看着他:“你与齐贺之间的事,与我无关,别妄想牵扯到我。
”卢员外冷哼一声:“出嫁从夫,齐贺亲自将你送来的,你以为你有的选?”“有没有得选,
不是齐贺说了算,更不是你说了算。”临走之前,他吩咐下人将我关到柴房,
不许给我送一滴水,一粒米。“咔嚓!”柴房门被锁上了。唯一的窗户前堆满了劈好的柴,
只剩一点缝隙。我一点点地将上方的柴移开,却发现窗户早就被钉死了。白忙活一场。
我无力地垂下双手,在稻草堆上坐下。2十年前,我和我娘来到平丰县。
那时我爹刚逝世不久,叔伯见我们孤儿寡母,便想霸占我爹留下来的两间铺子。“二嫂,
你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个女娃娃,哪能打理好我二哥留下的铺子。
这两间铺子是我二哥的心血,不如交给我们来打理,你和韵娘就在家享清福。”三叔赔笑道。
想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空手套白狼。“就是,这两间铺子是我们方家的,
总不能让你们两个外人白占了去。”大伯不加掩饰的刻薄。
我娘脸色沉了下来:“什么叫外人?韵娘是青山的女儿,我是青山明媒正娶的妻,
哪来的外人?”大伯冷哼一声,面上不屑:“你又不姓方,自然是外人。
韵娘迟早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样是外人。
但我二弟留下的铺子是方家的,绝不能便宜了外人。”“这两间铺子是分家后,
我爹和我娘共同打理的,与你们何干?你们才是真正的外人。”我攥紧拳头,
愤愤不平地看着大伯。分家以后,爹娘靠自己攒的积蓄开了一家吃食铺子,
他二人做菜手艺一绝,铺子生意很不错,两年后又开了第二家铺子。
这些和叔伯没有一点关系。往日找我们借钱时,大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家都是一家人,
不能见死不救,如今我爹逝世后,我们又成了外人。“去去去!哪有你个丫头片子说话的份!
”大伯欲上手打我。我娘将我拉至身后,脸色阴沉:“大哥,青山尸骨未寒,
你就要动手打韵娘吗?”大伯讪讪地收回手:“弟妹,你赶紧将铺子的地契拿出来,
省的耽误大家的时间。”被我娘拒绝后,大伯想要硬闯,我娘挥舞着锄头将他们吓跑了。
临走前,大伯狠狠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警告我娘:“看在二弟的份上,
今日我就不与你一般见识,明日我还来,你最好提前将地契准备好。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当天下午我娘就将那两间铺子买了,连夜带我离开,前往她幼时生活的地方——平丰县。
我爹早就知道叔伯们没安好心,他病逝前就想将铺子卖了,留下银钱给我和我娘,
让我们离开这里。只是先前别人出的价,爹娘都不满意,如今再不满意,也得卖了。
3我和我娘来到平丰县时,齐贺的父母已经双双离世,只剩他和妹妹齐喜儿相依为命。
冬日寒冷,雪簌簌落下,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齐喜儿穿着不合身的夹袄,袖子短了一截,
裸露在外的手臂生着冻疮,脚上还是夏季的单鞋,菜色的脸颊凹陷着,
衬得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我们就住在齐贺的隔壁。我娘让齐喜儿来我家,
拿出我以前的夹袄和棉鞋给她穿上。正合适。又拿出冻疮膏涂抹在她手背上。齐喜儿低着头,
不说话,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就像冬日的鹅毛大雪,止不住。我娘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慌忙替她擦眼泪:“喜儿,不哭不哭,是不是擦冻疮膏擦疼了,我轻点。”“一点都不疼。
秋婶儿,谢谢你。我就是想我娘了。”齐喜儿小声啜泣着。
我娘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你若是愿意,以后秋婶儿可以当你娘,韵娘就是你姐姐。
”齐喜儿怯生生地看着我,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还不小心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我们三人忍不住笑作一团。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娘去开门,将手上的冻疮膏递给我,
让我继续给齐喜儿上药。齐贺站在门外,一身青色的单薄衣衫,肩头上落了雪,身量很高,
和齐喜儿一样面颊瘦到有些凹陷。我娘率先开口:“是齐贺啊,快快进来。
你是来找喜儿的吧,喜儿就在屋里。”齐贺看到屋内的齐喜儿,
抿了抿唇:“不用进去了秋婶儿,我是来找喜儿回家的。”我娘看透齐贺面上的窘迫,
笑得很热情:“今日是韵娘的生辰,她喜欢热闹,我才来这里没多久,认识的人也不多。
咱们都是邻居,一起吃个饭,让韵娘过个热闹的生辰。”我抬头看了一眼我娘,
我明明是夏日出生的。齐贺犹豫着要拒绝,我娘已经拉着他进屋了。从那以后,
我们四人常在一起吃饭。齐贺渐渐长开,面容俊朗,眉眼如玉,身若修竹。
喜儿的脸颊也圆润起来,一笑就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只是在外依旧怯生生的。
我娘在平丰县又开了一家吃食铺,我和喜儿常去铺子里帮忙,齐贺在家读书,准备秋闱考试。
齐贺考中举人那天,他和喜儿认我娘做干娘。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齐贺信誓旦旦地说,
有朝一日,他要接我娘入京享福。我娘只是感染了一场风寒,她每年冬日都会咳嗽一段时日,
生病卧床的那段时日,她还想着齐贺读书会冷,再给他做一身厚衣服。谁曾想,
齐贺竟是害死我娘的凶手。4歇息好了,我从草堆里站起身,拍拍衣裙上沾着的稻草。
柴房里堆放的不仅有劈好的柴,还有许多杂物,我在杂物堆里找到了一把斧头。
这斧头应能砍断窗户上钉的木板吧。当我砍断第一根木板时,门外响起一阵开锁声。
我举着斧头,慢慢靠近门口,若卢员外仍歹心不死,......开门的是一个圆脸丫鬟,
她看见我举着斧头,惊得手上的钥匙都掉了,而后朝我挤眉弄眼,声音轻而快:“快走,
出门右拐,后门无人看守。”“多谢。”我未曾犹豫,匆匆离开。顺利逃出卢府,
走在大街上,人人对我避而远之。我这才意识到,我手上还拿着斧头,
满脑子都是齐贺杀了我娘,我要找他新仇旧账一起算的念头,面色也不自觉地变得凶狠。
我渐渐放松下来,面色缓和。平常这个点,齐贺都在酒肆喝酒。路过酒肆时,我站在门口,
远远朝里环视一圈,没看见齐贺。“方娘子,来找齐举人啊,他今日还没来呢。
”有个酒倌与我相识。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回家。未到家门口,
便远远看见大门敞着一条缝。我推门而入,只见齐贺倒在地上,手上的斧头滑落在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颤抖着手,上前试探齐贺的鼻息。……齐贺居然死了。5“吱呀!
”门被人推开了。“夫君,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害了你啊?
”听到有人进来,我跪坐在地上,悲恸大哭,用力摇晃齐贺的身体。
隔壁张大娘见我家门敞着,还以为进贼了,便好心过来看看。
很快周围邻居都知道齐贺突然横死家中,有人前去府衙报案。
几位热心的大娘大婶前来安慰我,我浑身无力,双腿发软,她们将我从地上拖起来,
扶到椅子上。“韵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是啊,齐贺定不愿见你这般伤心。
”我将头埋进手掌,肩膀不停地抖动:“夫君,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到底是谁害了你啊?
”人群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夹杂着一片唏嘘。“这地上有这么多小酒坛子,
估摸着齐贺喝醉了,不小心踩上酒坛子滑倒,磕到后脑勺了。”“谁说不是呢,这么年轻,
真是太可惜了。”“这几年,齐贺运气确实背得很。
”“......”官府的人来了也只是随便看看,现场无明显的打斗痕迹,
也未散落其他特别的证物。又询问了我一些问题,无非就是齐贺是否与人结仇之类的,
家中钱财是否还在,我一一回答。最后,他们判定这是一场意外,让我节哀顺变。
6日落西山之际,喜儿得知齐贺的死讯,匆匆从铺子赶回来。喜儿浑身颤抖,神情麻木,
痛苦到哭不出声。我刚碰到她,她像触电一般躲开,抬眼看向我,最终只问一句:“嫂嫂,
我哥真的死了?”“嗯。”我回答道。喜儿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跪在齐贺的棺前,
一张张地往火盆里烧纸钱,火舌吞噬了纸钱,也不断舔舐着喜儿的手,她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手离火盆越来越近。我蹲在她身边,夺过她手上的纸钱,将她揽进怀里。“喜儿,别这样,
别这样。”“嫂嫂。”喜儿抱着我,放声痛哭。我的眸光瞥到她衣服下的肩颈处,
瞳孔猛地紧缩,我知道那密密麻麻的红痕代表着什么。“喜儿,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放心,一切有我在。”喜儿本就话少,将齐贺安葬好后,喜儿越发沉默了。“喜儿,
不管发生何事,都可与我说。”我终日在喜儿身边,与她形影不离。喜儿怔愣一瞬,
随即点点头。半夜,明月高悬,万籁俱寂。我听见喜儿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嫂嫂,
对不起。”她站在床边,轻声开口。而后响起开门声,关门声。我起身,悄然跟了上去。
月光下,响起一阵狗吠,夜色更加寂寥。喜儿走得很快,我跟着她来到屋后的池塘处。
“喜儿。”我话音未落,喜儿便跳下去了,不带一丝犹豫。还好现在是初夏,池水不算凉,
我很快就将她捞上岸。“嫂嫂,你不该救我的。”不知她脸上是未干的池水,
还是流淌下的泪水。“喜儿,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你了。
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喜儿抬起头看着我,浑身湿透,泪眼朦胧,满含愧疚,
下一瞬,她又低下头。“嫂嫂,是我害死了我哥,你不该救我的,我应该去赎罪的。
”我抬手,替她擦拭泪水,很认真地告诉她:“喜儿,你哥的死只是个意外。起来,
我们先回家。”回到家后,我烧好热水,与喜儿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
7齐喜儿视角兄长和嫂嫂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却因我而吵架。那日,兄长不在家,
外面下着大雨,百无聊赖之际,我想起兄长放在箱子里的书。我也喜欢读经史子集,
可是兄长很宝贝那些书,不愿让我翻看。幼时,爹爹看过我写的文章,说我若是男儿身,
定能科举入仕,封侯拜相。爹爹每次训斥兄长不好好读书时,
总会说:“你看看你写的什么鬼文章,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不及你妹妹十之一二。
”训完兄长后,爹爹总会看着我,惋惜地叹气。双亲逝世后,兄长再也不让我翻看他的书。
他说:“女子读这些书有何用,往后还不是要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倒不如多读些女德女训。
”那日,我偷偷拿出兄长藏在箱底的书,翻看起来。自他第二次落榜后,
便将这些书放入箱底,不再翻阅,书页都已经泛黄了。雨下得很急,伴着阵阵雷鸣。
我看得入迷,未曾注意到兄长已经回来,悄然走到我身后,猝不及防地抽出我手中的书。
“刺啦。”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映照在书页撕掉的裂痕。
那页不慎被撕掉的书页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兄长怒不可遏地给了我一巴掌,
呵斥我不该看他的书。即便我再有天分又如何,我是女子,连科举的门槛得摸不着。
看这些书就是在浪费时间,是我玷污了他的书。嫂嫂回来了,正好看见兄长在呵斥我。
嫂嫂心疼地看了我一眼,眉头紧蹙,语气不悦:“喜儿是无辜的,你打她干什么?
”兄长沉默片刻,莫名地冷笑发问:“方韵娘,那你是无辜的吗?”我不明白兄长此话何意。
我当时挽着嫂嫂的胳膊,站在她身后,我明显感觉到她浑身一僵:“齐贺,你什么意思?
”兄长上前一步,看着嫂嫂,云层中响起一记惊雷,银白的闪电光照在兄长脸上,
我看见他眼里的不甘:“卢员外之女卢惜月的姑父在贡院任职,倘若我当初娶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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