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要不行了。这念头沉甸甸地坠在我心口,压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丹房里那股子熟悉的草药味儿,往日闻着是清净,是草木的生机,
如今却混进了另一种衰朽的气息——像深秋烂在泥里的枯叶,混着陈年的香灰,
沉沉地弥散开来,挥之不去。那是命火将熄的味道。师父枯槁的身子陷在厚厚的被褥里,
几乎看不出起伏。露在外面的手,只剩一层薄薄的、蜡黄的皮紧裹着骨节,
连青筋都显得异常突兀。白发稀疏,散落在枕上,衬得他紧闭双眼的脸愈发灰败。
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褐色的汤药早已凉透,一口未动。几位师兄垂手侍立在榻边,
个个面色凝重如铁,眼窝深陷,里头熬满了血丝。屋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死水,
唯有墙角铜壶滴漏的声音,一下,一下,单调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也仿佛在丈量着师父所剩无几的光阴。突然,那枯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接着,
师父的眼皮猛地掀开了!那浑浊黯淡了许久的眼珠,
此刻竟迸射出一种异常明亮、近乎锐利的光芒,直直地穿透了丹房内昏沉沉的暮色。
这光芒太亮,亮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反而像两块烧得通红的炭,
带着一种灼人的、回光返照的邪异生机。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竟挣扎着要撑起来。“师父!”大师兄离得最近,
抢步上前想去搀扶。“出去!”师父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全都…出去!”他用尽力气挥了挥手,
那动作牵动了全身,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师兄们的脚步钉在原地,面面相觑,
惊疑不定。师父这反常的清醒,比之前的昏迷更令人心惊肉跳。“青阳…”师父咳喘稍平,
目光如电,精准地钉在我身上,“留下。”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冰水的铁块,
砸得我心头一悸。师兄们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终究不敢违拗,无声地鱼贯退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所有的气息和声音。丹房里只剩下我和师父,
还有墙角那催命符般的滴答水声。光线似乎更暗了。师父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那点异样明亮的眸光也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那只枯手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冰冷刺骨,如同铁箍。“听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悔恨,
“五十年前…为师…犯了大忌…师门…‘三不救’的…死戒…”“三不救”?我心头剧震,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这是祖师爷传下的铁律,
刻在入门时背的第一块石碑上:一不救悖逆人伦者,二不救大奸大恶者,三不救命数已绝者。
犯此戒者,视为叛门,天厌之,鬼神弃之!师父浑浊的眼中涌起水光,那不是泪,
更像是血泪干涸前的最后一点湿意。他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抠出来,
娘…那时…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只有…‘千年肉芝’…或许…能…吊住一口气…”师娘?
那个在我入门之前就已故去、只在师父偶尔醉酒后模糊提起过的温柔影子?我从未想过,
师父的“大忌”竟与她有关。
“那…恶鬼…叫…‘毒盐枭’…周剥皮…”师父的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喉咙里咯咯作响,
红…千两…他…被仇家…砍得…只剩一口气…拖到…我面前…”师父眼中的光剧烈地闪烁着,
“他…许诺…只要…救活他…他…有门路…能…弄到…肉芝…” 师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个停顿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
迷心窍…我…动了…师门…禁术…‘七星续命灯’…为他…强夺…七日生机…”七星续命灯!
我头皮瞬间炸开!那是逆天改命的邪法!以施术者自身寿元精血为引,
强留必死之人魂魄不散!师父他…竟为了一个恶贯满盈的盐枭,动用此等禁术?!
“我…错了…大错特错…”师父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枯槁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
那回光返照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屠尽了…给他送药的…采药人…灭了口…肉芝…是假的…你师娘…她…她没等到…”“噗!
”一口浓黑粘稠的血猛地从师父口中喷出,溅在素色的被褥上,像绽开了一朵狰狞的墨梅。
他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死死攫住我。
“他…没死…他…躲起来了…炼成了…更邪的东西…”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
充满了非人的惊怖,
…怪物…他…知道是我…用了禁术…他…恨我入骨…”“七…日…”师父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那冰冷的手指像烧红的烙铁,“最多…七日…他…必来…索命!
谁也…躲不过!青阳…你…听着…”他艰难地侧过身,
枯瘦的手颤抖着探向床头紧挨着墙壁的一个暗格。那动作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机,
伴随着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格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三件物事。第一件,是一柄剑。
剑身狭长,色泽沉黯如古木,纹理却异常致密,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焦痕,细看之下,
那纹理竟天然呈现出雷火灼烧般的奇异符纹。
一股至阳至刚、凛然不可侵犯的浑厚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握住了它,
便握住了九霄雷霆的余威——雷击枣木剑!传说中能破万邪的神物!第二件,
是一面巴掌大的古旧铜镜。镜背刻满了蝌蚪般扭曲的符文,镜面却异常模糊,
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厚厚水汽,照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从中散发出来,与雷击枣木剑的阳刚气息格格不入,
却又诡异地相互牵制着。第三件,是半卷残破不堪、颜色焦黄的书册。
封面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古篆写着三个字,墨迹黯淡,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阴符经》。
这书名如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传说中早已失传、蕴含天地鬼神莫测之机的道门至高秘典?
竟然只剩半部?“拿着…”师父的声音已微弱如游丝,气若悬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有…破解…阴煞…的…法子…看…你的…造化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面模糊的铜镜上,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不舍,最终化作一片空茫的决绝。
那回光返照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了。师父眼中的神采瞬间散尽,
只余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死寂。他枯槁的手猛地垂落,砸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结束了。可就在那最后一丝气息断绝的刹那,我竟清晰地看到,师父灰败僵硬的嘴角,
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
更像是一种积压了五十年、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解脱。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我,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师父枯瘦如柴的手还搭在床沿,
指尖微微蜷曲,仿佛还残留着递出那三件沉重之物时的最后一点余力。
丹房里那股混合着药味、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浓得令人窒息,墙角铜壶滴漏的“嗒、嗒”声,
此刻听来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心上。七日。师父用尽最后生命吐出的这两个字,
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骨头缝里。
九子母阴煞…索命…我低头看向师父临终托付的三件东西。雷击枣木剑沉甸甸的,握在手里,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掌心蔓延,奇异地压下了些许翻腾的惊悸。
那面模糊的护心铜镜贴着胸口放置,冰冷刺骨,激得我皮肤一阵战栗。最烫手的,
是那半卷焦黄的《阴符经》,残破的书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上面密密麻麻的蝌蚪古篆和残缺图谱,看得人头晕目眩,短时间内根本理不出头绪。
“师父…” 我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深深吸了一口气,
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师兄们很快涌了进来,
悲泣声瞬间充满了狭小的丹房。大师兄主持着后事,
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净身、更衣、布置灵堂。道观里挂起了白幡,点燃了长明灯,
檀香的气息试图驱散死亡的阴冷,却总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我沉默地帮忙,手脚麻利,眼神却始终有一分游离。
心思大半都沉在那半部残经和师父最后的警告里。
九子母阴煞…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邪气。我趁着守灵的间隙,
在观里尘封的典籍库中疯狂翻找,手指被积年的灰尘染得乌黑。零星的记载拼凑起来,
勾勒出的轮廓足以让最胆大的道士也脊背发凉:需寻得九对命格相冲、心含滔天怨毒的母子,
活取其心头精血与未成形的婴胎,再以秘法熬炼,母子怨魂生生世世纠缠,炼化一体,
方能成就此至阴至邪之物。一旦成形,刀兵难伤,水火不侵,凶戾滔天!每多了解一分,
心头的寒意便加深一层。师父当年救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头泯灭人性的恶鬼?
这五十年的蛰伏与修炼,又积攒了何等恐怖的怨毒?而师父,他明知对方会回来,
为何独独选中了我?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他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还是…我身上有什么我自己都不知晓的因缘?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藤缠绕,
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直到大师兄沙哑的声音将我拉回灵堂:“青阳,去歇会儿吧,
后半夜我来守。” 他眼里的血丝不比任何人少,却带着长兄的关切。我摇摇头,
固执地跪在师父的灵柩前。摇曳的长明灯火光映照着师父遗容上那丝诡异的“解脱”之色,
显得愈发刺眼。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我下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护心铜镜。
指尖触到镜背那些蝌蚪般的符文时,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冰冷感骤然袭来,
激得我手指一麻!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自己呼吸声掩盖的叹息,
毫无征兆地在我脑中响起!那声音…苍老、疲惫、熟悉得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是师父!
我猛地低头,死死盯住手中这面模糊的古镜。镜面依旧混沌一片,照不出任何影像,
但刚才那声叹息,清晰得如同耳语,绝非幻觉!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开:师父…他的一缕残魂,
竟被他自己封在了这面护心镜里?!难怪他最后看向铜镜的眼神那般复杂!
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护身法器,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后手”!
这面镜子,承载着他无法亲口诉说的秘密,也寄托着他未了的执念,
更是他对抗那索命恶鬼的最后一张底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甸甸的决绝瞬间淹没了我的心口,
握紧铜镜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时间在悲恸与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却又流逝得飞快。诵经声日夜不息,香火缭绕,前来吊唁的乡邻络绎不绝,带来朴素的哀思,
也带来山野间隐隐不安的流言。有人说夜半听到后山老林里有女人凄厉的哭嚎,
伴随着婴儿若有若无的嬉笑;有人说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
连着几晚都看到几双绿莹莹的眼睛一闪而逝;更有人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
说自家养的看门老狗,这几日夹紧了尾巴,对着院墙外的黑暗发出恐惧的呜咽,
死活不肯出窝…这些零碎的传闻,如同无形的蛛丝,
在道观周围悄然织就了一张越来越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之网。师兄们忧心忡忡,
加强了值夜巡逻,在道观各处贴满了驱邪镇煞的黄符。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次风声鹤唳都让人心惊肉跳。我沉默地听着,将每一丝信息都刻进心里,
一边疯狂地试图从那半部天书般的《阴符经》中寻找一线生机,
一边将枣木剑擦拭得寒光凛冽,铜镜更是片刻不离身。第六日,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脊,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风也停了,一丝活气都没有,
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虫都噤了声。道观里一片死寂,只有白幡在无风的空气中僵硬地垂着。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恶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山门,渗透进每一寸砖石瓦缝。
守灵的师兄们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靠拢在一起,呼吸都放得极轻。我独自盘膝坐在师父灵前,
膝上横放着那柄雷击枣木剑。手指缓缓抚过冰凉沉实的剑身,感受着其内蕴的至阳雷霆之力,
试图以此驱散周遭那令人窒息的阴寒。怀中的护心铜镜紧贴着胸膛,
那股冰寒似乎比往日更甚,几乎要冻僵我的心脏。我闭上眼,
努力将心神沉入那半部《阴符经》残缺的图谱和晦涩的咒诀之中,
试图在绝望的泥沼里抓住一根稻草。突然!
“沙…沙沙…”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在窗外响起!像是指甲,
又像是某种极其干燥、脆硬的东西,正贴着道观老旧的外墙,一下,一下,
缓慢而执拗地刮擦着。声音不大,却尖锐得能直接钻进人的脑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恶意。
灵堂里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诵经声、呼吸声…全都凝固了。守灵的师兄们猛地抬起头,
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齐刷刷地望向紧闭的窗户。
“沙…沙沙…沙…”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绕着道观,
用那无形的指甲,耐心地丈量着、标记着它的猎物。那声音越来越近,贴着墙根,
一路从侧面的厢房,刮擦到了灵堂的窗棂下!“谁…谁在外面?!
”一个年轻的师兄声音发颤,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桃木剑柄上。没人回答。
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固执地响着,如同毒蛇吐信,贴着窗纸,近在咫尺!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腐气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窗纸的缝隙,弥漫进来。
那味道混杂着陈年的血腥、尸体的恶臭,
还有一种极其甜腻、令人作呕的、仿佛胎盘混合着奶腥的怪味!
“呃…”有师兄忍不住干呕起来。“青阳!”大师兄猛地看向我,眼神凝重如铁,
“是…是那东西?”我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那扇在“沙沙”声中微微震颤的窗户。
怀中的护心铜镜骤然变得滚烫!不,不是烫,是一种比冰更深邃、更刺骨的寒意,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皮肤上!几乎同时,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意念波动,如同针尖般刺入我的脑海!是师父!
铜镜里的残魂在示警!那“沙沙”声在窗下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接着,
声音开始移动,沿着墙根,一路刮擦着,朝着道观大门的方向而去。每一声刮擦,
都像是在道观所有人心上划下一道血痕。“守住门户!符箓!”大师兄厉声喝道,
打破了死寂。师兄们如梦初醒,纷纷抽出法器,将大把大把的镇煞符拍向大门和窗棂。而我,
缓缓站起了身。枣木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给了我一丝冰冷的支撑。
师父的警告、铜镜的示警、窗外那刮擦的恶意…都指向一点:前哨已至,真正的索命恶鬼,
就在明日!第七夜!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第七日的子时,到了。
道观内外死寂一片。所有的灯火,无论长明灯还是烛台,都在入夜时分诡异地一一熄灭,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光。师兄们被大师兄严令守在各自的静室中,门窗紧闭,
贴上符箓,不得擅出。空旷的灵堂里,只剩下我一人,还有师父那口尚未封钉的漆黑棺木。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没有风,却有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丝丝缕缕地从地面、从墙壁、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我盘膝坐在灵前,
雷击枣木剑横放膝头,剑身冰凉。怀中护心铜镜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我的胸口冻结,
但那刺骨的冰冷里,又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维系我神智清明的力量。
半部《阴符经》摊开在面前,上面的古篆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也模糊地散发着微光,
但我心乱如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在绝对的寂静和刺骨的阴寒中,
被拉长得令人发疯。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已是永恒。“嗒。”一声轻响,毫无征兆地穿透死寂,敲在道观紧闭的大门上。
那不是敲门声,更像是…某种湿漉漉的、带着粘液的东西,轻轻贴在了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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