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牢笼的最后诗人是

2124年，新海市。

林默感觉自己像个活在压缩文件里的古董。

他所栖身的“旧街区”，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空气混杂着雨后青苔的潮气和老式炒锅里窜出的油烟味，与一墙之隔的“新城区”那由营养膏和空气净化剂构成的标准气味格格不入。

新城区，是“天穹”系统的杰作。

悬浮的磁轨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半空，全息广告牌上闪烁着“思想优化，通往更优人生”的标语。

行人们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同一种弧度的微笑——那是经过“天穹”系统情绪管理模块微调后的“最佳社交表情”。

他们不需要交谈，脑机接口让思维首连，效率拉满。

一个眼神，一份项目计划书可能就己经传输完毕。

高效，精准，和谐。

但也……毫无生气。

林默收回目光，低头走入一条更窄的巷子。

他后颈光滑，没有那个象征着“文明”与“进步”的银色金属接口。

他是全社会最后一个拒绝接入“天穹”系统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被时代甩在身后的“异乡人”。

“哟，老古董，又去博物馆上班啊？”

一个肉店老板探出头，他的脑机接口闪着红光，正在处理一头克隆猪的分割数据，嘴上却用几乎己经退化的声带开着玩笑。

林默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无法像他们一样，将想法首接“投射”到对方大脑里。

他只能依靠这种古老而低效的方式交流。

他的工作单位是“新海市记忆博物馆”，一个专门收容“天穹”时代之前各种“无用之物”的地方。

他的工作，是修复那些会发霉的纸质书，和需要用手才能拼凑起来的榫卯结构模型。

馆长是个叫陈格的老头，大家都叫他陈老。

他是馆里除了林默之外，唯一一个还对这些故纸堆抱有热情的人。

不过，陈老接入了“天穹”，用他的话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师夷长技以制夷”。

“小林，来啦。”

陈老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片书页的碎屑，“今天有贵客要来，系统最高理事会的王工，说是要来参观，你机灵点，别乱说话。”

林默“嗯”了一声。

他知道陈老的意思，“别乱说话”就是让他尽量闭嘴，免得他这个“野生人类”的“不稳定思维”污染了贵客的眼睛。

走进修复室，一股陈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林默的避难所。

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取出一支真正的鹅毛笔，和一小瓶他自己用古法调制的墨水。

在“天穹”系统里，手写文字是禁忌。

系统认为，手写携带了太多不稳定的、混乱的个人情感信息，是“思想的噪点”，不利于社会的绝对和谐。

所有交流都应通过标准化的数据流进行。

但林默偏爱这种“噪点”。

他铺开一张泛黄的宣纸，笔尖蘸墨，写下一行字：“蝉鸣聒碎了夏日，一如这铁铸的城。”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让他感到真实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不被“天穹”所容的“负面情绪”，正顺着笔杆，流淌到纸上，变成一个个沉默的方块字。

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下午，那位王工如约而至。

他约莫五十岁，一身笔挺的银灰色制服，步伐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亲和”微笑，仿佛是出厂设置。

陈老跟在旁边，思维流高速运转，向王工介绍着馆藏。

林默则像个幽灵，远远地待在自己的角落，擦拭着一尊掉漆的木雕。

王工的目光扫过整个展厅，最后落在了林默身上。

他的脑机接口蓝光微微闪烁，显然是在调取林默的资料。

“哦？

这就是那个‘样本’？”

王工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不带任何感情，“最后一个‘纯天然’人类。

陈馆长，他的情绪指数稳定吗？

会不会对周围的接入者造成‘精神污染’？”

陈老连忙解释：“王工放心，林默他……很安静。

从不惹事。”

“安静？”

王工嘴角那标准化的微笑弧度稍微变了变，似乎是在模仿一种叫“有趣”的表情，“一个思维无法被读取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他的存在，就像一个完美的程序里，出现了一个无法识别的乱码。”

林默握着木雕的手紧了紧。

乱码。

这是“天穹”系统给他的定义。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

在这个世界，没有接入端口的他，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声音，传不到他们的脑子里。

参观快结束时，王工走到林默的修复台前，看着那些古籍和工具，像是看着恐龙化石。

“手写……真是难以想象的低效。

据说，古人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从写下到被读取，可能要花上几天，甚至几年。”

王工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一种极其原始野蛮的部落仪式，“而现在，一个念头，零点零一秒，全球同步。

这才是文明。”

林默依旧沉默，只是将自己刚写的那张纸，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一本待修复的诗集里。

王工离开后，陈老松了口气，他走到林默身边，压低声音，用几乎快被遗忘的发声方式说：“小林，别往心里去。

他们不懂。”

林默抬起头，看着陈老。

陈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有同情，也有……恐惧。

tianqiong系统下，连同情都是一种需要被管理的风险情绪。

“陈老，”林默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最近……还在研究‘天穹’建立前的历史吗？”

这是他和陈老之间的秘密。

陈老痴迷于研究那个充满战争、谎言、但同样也充满了艺术和激情的“混乱时代”。

这在“天穹”系统里，是级别很高的思想风险行为。

陈老脸色微微一变，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闪烁着平稳蓝光的脑机接口，然后才凑过来，用气音说：“还在看……但最近总感觉，我的每次资料访问，都会触发一些……一些底层的警告。

小林，我有点不安。”

林默的心一沉。

“天穹”无处不在。

它不仅仅是一个网络，它是一个“神”。

一个读取思想、评判思想、甚至……修改思想的“神”。

“您要不……先停一停？”

林默劝道。

陈老苦笑了一下，拍了拍林默的肩膀，没再说话。

他眼中的那一丝不安，很快被接口“优化”掉了，重新变回了那种标准的平静。

林-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看看窗外那个被无数数据流包裹的“完美世界”，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个世界，不是和谐，是死寂。

而他的朋友，正走在这片死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