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把最后一件拧干的、硬邦邦的工服搭在宿舍窗户的铁栏杆上,
窗外是工厂巨大、沉默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喂,严春!
”石俊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几步凑过来,胳膊肘亲热地撞了撞严春的肋骨,
另一只手却神秘兮兮地在工裤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严春转过身。石俊胜个子不高,但很壮实,
脸上总挂着一种介于精明和憨厚之间的笑,此刻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奇异的兴奋。
宿舍里其他几个人都出去买烟了,只有他们两个。“干嘛?”严春问,声音有点闷。
他向来话少,在嘈杂的流水线旁,在拥挤的宿舍里,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多余而笨拙的影子。
尤其当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女人和家庭时,他更是沉默得如同墙角那堆沾满油污的废料。
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像一根无形的钉子,把他牢牢钉在自卑的角落里。石俊胜嘿嘿一笑,
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不由分说地塞到严春眼前。
“看看,怎么样?”画面中央是一个女孩。她微微侧着脸,
站在一片模糊的、像是公园绿植的背景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肩头,
形成细碎的光斑。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脸庞干净,眼睛不大,但清亮亮的,
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恬静。不是那种夺目的漂亮,却像夏日清晨带着露珠的栀子花,
有种让人心头发软的清新。严春的目光粘在了照片上,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这是谁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漂亮吧?”石俊胜得意地晃了晃照片,
“凌琳!以前跟我一个厂子的同事,熟得很!现在在城里一家大酒店当服务员,人特本分。
”他凑得更近, “严春,我看你人真不错,踏实,不乱来,比那些整天瞎混的强多了!
这不,哥们儿够意思吧?给你介绍个好的!”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严春心口那堵冰墙。
天降的缘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工友?酒店服务员?
清秀恬静……这些词像带着魔力,在他闭塞灰暗的世界里骤然炸开一道炫目的光。
他怔怔地看着照片里的女孩,那张恬静的脸仿佛蕴含着所有他不敢奢望的美好。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压倒了所有迟疑和自卑。“行…行啊!”他脱口而出,
“石哥,那…那就麻烦你了!”石俊胜咧开嘴,用力一拍他的肩膀,震得他晃了晃。
“麻烦啥!包在哥身上!我把你的微信推给她。”说完,
他掏出自己那部屏幕裂了条缝的智能手机,动作麻利地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已经推给她了,
你就等着吧!”几秒钟后,石俊胜把手机屏幕转向他:“喏,发过去了!等着吧,
很快就能加上!”接下来的时间像被拉长了无数倍。严春坐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下铺,
手里紧紧攥着自己那部旧手机,屏幕漆黑一片。
宿舍里只剩下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石俊胜则爬上对面的上铺,
翻着一本武侠小说,偶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哼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严春的掌心开始冒汗,湿漉漉的。他不断地按亮屏幕,又失望地看着它暗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认定对方根本没收到添加请求,
或者压根看不上他这个矮个子穷工人时——“叮咚!”一声清脆悦耳的消息提示音,
如同仙乐,骤然划破了宿舍的寂静!严春手忙脚乱地解锁屏幕,
一个陌生的、带着可爱猫咪头像的对话框赫然出现在最顶端。对方已经通过了验证!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悬在屏幕上,微微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
完全不知道该输入什么。先问好?会不会太生硬?直接介绍自己?会不会太唐突?
他像个第一次踏入战场的士兵,手足无措。就在他绞尽脑汁、指尖悬停的当口,
对方的消息却先一步跳了出来,带着一个小小的、友好的微笑表情:“你好呀!我是凌琳~,
石哥跟我说啦!很高兴认识你!”文字仿佛带着温度,瞬间驱散了严春心头的紧张和笨拙。
石哥!多亏了石哥!他几乎是带着感激的心情,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起来:“你好你好!
我是严春!石哥也跟我说了!我也特别高兴认识你!”指尖的笨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流畅。文字在小小的屏幕上流淌,化作心意的桥梁。
从流水线上机械重复的枯燥,
到宿舍窗外那片被工厂烟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从第一次离开家乡小村的懵懂,
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独自打拼的孤寂与不易……严春从未如此顺畅地向另一个人倾吐过心声。
那些积压在心底、早已习惯独自咀嚼的琐碎,此刻竟成了最珍贵的分享。更令他惊喜的是,
“凌琳”的回应总是那么熨帖。她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字里行间细微的情绪波动,
适时地给予理解或鼓励。“严哥真的很不容易呢,一个人在外面打拼。
”她发来一个温柔拥抱的表情。“我懂那种感觉,有时候下班回到住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也会空落落的。”她分享着相似的感受。“不过我相信,只要踏踏实实往前走,
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朴素的坚定,像黑暗里透进来的一束微光。
严春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包裹着,沉甸甸的,又轻盈无比。隔着屏幕,
那个未曾谋面的“凌琳”,却仿佛成了他灰暗世界里唯一温暖而真实的存在。
石俊胜偶尔从上铺探下头,看着严春对着手机屏幕傻笑,带着点看戏的调侃:“哟,
聊得挺火热啊严春?进展神速嘛!”严春只是嘿嘿地笑,脸有些发红,
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里,无暇深究那笑容背后的意味。这份“火热”的进展,
确实超出了他贫瘠想象力的极限。仅仅两天后的深夜,宿舍里早已鼾声四起。
严春蜷缩在硬板床上,借着手机屏幕幽微的光,小心翼翼地地敲下一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烙铁上试探:“凌琳,我觉得你特别好,跟你聊天特别开心,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发送键按下的一瞬间,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可能的、残忍的拒绝降临。时间凝固了。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微弱的光映亮了。他屏住呼吸,
颤抖着将手机翻过来。对话框里,静静地躺着一行字,
后面跟着一个羞涩捂脸的表情:“严哥,其实我也是。”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
严春猛地坐起身,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死死盯着那行字,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才没让那声失控的欢呼冲破喉咙。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他成了她的“男朋友”!石哥!
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空着的上铺,今天晚上石俊胜轮夜班,不在寝室。
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是这个朋友,为他打开了通往天堂的门。又过了两天,
“凌琳”的头像在聊天框里闪烁起来。
她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委屈和不易察觉的试探:“严哥,前两天刚过完生日,
请几个小姐妹吃了顿饭,结果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钱包一下子就瘪了,好惨呀!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指尖迅速点开了转账功能。520。
这个带着网络时代浪漫隐喻的数字,被他郑重其事地输入金额框。输入支付密码时,
他的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丝毫迟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力量感充盈了他单薄的胸膛——他终于能为她做点什么了!“叮咚!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清脆悦耳。“凌琳”的回复几乎是秒回,
带着一连串惊喜的表情符号和一个大大的爱心:“哇!严哥你太好啦!爱你爱你!放心,
等我发工资了一定好好请你吃饭!”“不用不用!”严春飞快地回复,脸颊发烫,
“你开心就好!”他捧着手机,反复看着那句“爱你爱你”和那个跳跃的爱心,
仿佛那不是虚拟的符号,而是真实跳动的心脏。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金钱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兑换成甜蜜和存在感,成为维系这份珍贵感情的纽带。至于石俊胜?
他此刻正在工厂值班室,也是一脸兴奋。日子像工厂流水线上永不停歇的传送带,
单调而执着地向前滚动。严春和石俊胜都离开了最初的那家小厂,像两颗被随意抛掷的石子,
散落在城市不同的角落。严春辗转进了一家规模稍大的电子厂,流水线的节奏更快,
轰鸣声更大,宿舍也更拥挤。生活的半径似乎被挤压得更小了。车间、食堂、宿舍,
三点一线,日复一日。唯有手机屏幕亮起时,那个小小的对话框,
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透气孔。“严哥,今天累坏了吧?要多吃点好的补补哦!
”屏幕那端,“凌琳”的关心总是如约而至,像涓涓细流,
熨帖着他被流水线榨干的疲惫神经。
领班、偶尔收到的客人留下的小费惊喜……她的生活在他脑海里渐渐有了模糊而温馨的轮廓。
虽然隔着屏幕和遥远的距离,但这份陪伴感,
却比宿舍里任何一个鼾声如雷的工友都要真实、温暖。“石哥最近怎么样?
”严春偶尔会在信息里问起。对这个牵线的“媒人”,他始终怀着一份沉甸甸的感激。
“他呀,老样子呗,瞎忙!前几天还跟我抱怨新工作没意思呢!
”“凌琳”的回答总是带着点随意的熟稔:这随口的几句,像无形的丝线,
将石俊胜这个“媒人”的角色更深地编织进了他们这段关系中,
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和真实感。严春愈发觉得,石俊胜不仅是他的工友,
更是他通往这份珍贵感情的桥梁和守护者。然而,桥梁的另一端,渴望却在疯长。
文字和语音的慰藉,渐渐无法填满严春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他想看见她。
想看见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想看见她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她的存在。一天深夜,加完班回到宿舍,同屋的工友早已熟睡。
严春躺在硬板床上,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嘟…嘟…嘟…”拨号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他的耳膜。等待的几秒钟,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接通了!屏幕亮起,画面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镜头猛地一转,
对准了天花板上一个模糊的光点,然后是墙壁一角,
画面边缘扫过一截深色的、像是窗帘的布料。“喂?严哥?”一个声音传来,很轻,
带着浓重的鼻音,有气无力,像被什么东西闷着。“凌琳!”严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急切地凑近屏幕,试图在晃动的画面边缘捕捉到一点她的影子,“你怎么了?脸呢?
让我看看你!”“别…别看了严哥!” “凌琳”的声音虚弱而抗拒,
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羞怯,“我这样子太狼狈了,病了好几天了,脸肿得像猪头,
头发也乱糟糟的,真的太丑了,我不想让你看到。”严春的心猛地一沉:“病了?什么病?
怎么不告诉我?” 那萎靡不振、气若游丝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
刺穿了他刚刚升腾起的期待,只剩下揪心的疼。“老毛病了,胃病发了!
” “凌琳”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异常痛苦,“疼得厉害,一直反酸烧心,
晚上都睡不好,饭也吃不下,人都快虚脱了……”那痛苦的声音如此真切。
严春脑子里瞬间闪过她清秀却苍白的面容,此刻正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
他为自己刚才那点“想看脸”的私心感到无比愧疚。“去医院了吗?药吃了没?
” 他急切的追问带着颤音。“没…还没去…” “凌琳”的声音更低了,透着无助,
“严哥…你知道的…我刚换了地方工作,手头真的很紧,
医院那种地方进去一趟没个几千块根本出不来……” 她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像小兽的呜咽。几千块!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严春心上。
他一个月在流水线上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扣除最基本的吃住,能攒下的钱也极其有限。
但听着她痛苦的声音,想象着她独自承受病痛的模样,那点犹豫瞬间被巨大的心疼碾得粉碎。
“等着!”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在屏幕上点开转账界面。数字:4000。
这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好几个月,准备寄回老家给父母的钱。输入密码,确认。动作一气呵成。
“叮咚!”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凌琳”那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严哥…对不起…又让你破费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医院,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别说傻话!”严春的声音有些发哽,“赶紧去看病!
钱不够再跟我说!身体要紧!等你好了…等你好了…”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等你好了,
总能见面的吧?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担忧和心疼的灰烬里挣扎着。
“嗯…” “凌琳”的声音依旧虚弱,但似乎有了一丝力量,“严哥,你真好!
” 屏幕暗了下去,通话结束。严春握着发烫的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宿舍里响起工友震天的鼾声,他却毫无睡意,四千块,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名为“凌琳”的深潭,只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
旋即被无边的病痛和距离吞噬,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对“康复后相见”的期盼。
那四千块的涟漪,并未带来预想中的风平浪静,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隐秘的闸门。
病痛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凌琳”,也紧紧勒住了严春日渐干瘪的钱包和神经。
“辞职了?”严春握着手机,正蹲在厂区食堂的后门外,避开喧闹的人群,
就为了听清“凌琳”的消息。“嗯…” “凌琳”的声音传来,
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弱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严哥,你不知道,
我们那个领班简直不是人!看我生病请假多,脸色难看得要死,今天还当众骂我,
说我装病偷懒,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气,就辞职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严春的心猛地一揪,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心疼直冲头顶:“妈的!这种破地方不待也罢!
辞得好!凌琳,别怕,工作再找就是!”“可是…严哥…” “凌琳”的啜泣声更清晰了,
“我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房租房东昨天就在催了,还有吃饭,
连买包泡面的钱都快没了…”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严春心上。
“我马上转给你!” 严春没有丝毫犹豫。他点开手机,看着上面可怜巴巴的余额数字,
咬咬牙,把刚发下来的工资,扣掉自己下个月必须的饭钱,剩下的两千块全部转了过去。
“叮咚!”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此刻听起来有些刺耳。
“谢谢你严哥…” “凌琳”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等我找到新工作,稳定下来,
我就去你那边!我们就能见面了!等我拿到那边结清的工资,我就买票过去找你!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 严春连声应着。去他那边!见面!
这几个字像电流一样瞬间贯通了他全身,驱散了所有疲惫和焦虑。两千块算什么?
只要她能来,只要能看到她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付出一切都值得!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身体。严春的生活有了明确的目标:攒钱,等待凌琳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