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弥漫的出租屋里,林秀丈夫的咳嗽声像一把钝锯,一下下锯着屋里凝固的空气。
林秀端着水,手却稳得惊人。她看着丈夫艰难地吞咽药片,喉结每一次痛苦的滚动,
都像在她心尖上又刻下一道深痕。钱,医院催缴单上的数字像雪片,一层层覆盖下来,
冰冷厚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一个广告突兀地跳出来,
血红大字,极具煽动性:“涅槃直播训练营!30天!素人变顶流!包教包会,
包你名利双收!学费?签单后付!下一个百万主播,就是你!”“涅槃”?
林秀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这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诱惑力,
仿佛在灰烬里也能强行燃烧出金子。她丈夫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声音像一把钩子,猛地钩住了她的手指。指尖落下,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点下了那个“立即报名”。“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命运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冰冷地映照着城市钢铁森林的轮廓。
林秀坐在“涅槃传媒”培训中心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会议桌前,
像一块格格不入的、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石头。
周围是几十张年轻、亢奋、精心雕琢过的脸孔,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发胶和一种名为“野心”的荷尔蒙混合的气息。
她攥着手中那张写着编号“N-078”的塑料卡片,指尖冰凉。这是她的新名字。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利落的黑色套装,短发一丝不乱地别在耳后,露出线条略显锋利的侧脸。她没看任何人,
径直走到讲台中央,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全场。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她拿起马克笔,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大字,笔锋如刀:脸皮、话术、口技。“我叫张薇。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轻易穿透了所有杂音,清晰地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记住这三个词。它们是你们在这个修罗场活下去、爬上去的唯一武器。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局促不安的林秀身上,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绝不是友善的弧度:“尤其是你,‘良家妇女’。” 这称呼带着刺骨的嘲讽,
“收起你那套廉价的善良和羞耻心。记住第一条铁律:善良是穷人的乳腺癌,
只会让你在饿死前先被内疚折磨死。”林秀的脸颊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下意识地想低下头,
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丈夫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脸,
无声地浮现在眼前。“第二,”张薇的目光移开,继续她的训诫,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话术要毒!真实,是流量的印钞机!
你们那些遮遮掩掩、粉饰太平的屁话,观众早他妈看腻了!痛点!懂吗?
要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他们的痛点,把血淋淋的东西直接怼到他们眼前!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林秀心头一跳。“第三,口技要狠!节奏!情绪!
眼泪、笑声、愤怒、尖叫……都是工具,都是流量货币!别把它们浪费在无用的自怜上!
要利用它们,精准地投喂给算法,去撬动更大的流量!”张薇的目光再次扫过林秀,
带着审视,“你的眼泪,得值钱。否则,一文不值。”“现在,”张薇的声音陡然拔高,
“‘N-078’!站起来!”林秀猛地弹起,膝盖撞在桌沿上,发出一声闷响,
引得旁边几个学员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告诉我,”张薇盯着她,
眼神像在解剖一只实验青蛙,“你丈夫,为什么躺在医院?
”“他…他得了…很重的肺病…”林秀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大点声!
没吃饭吗?”张薇厉声喝道,“什么病?具体点!怎么得的?花了多少钱?
家里还剩几个钢镚?说!让所有人都听见!”“尘肺!三期!”林秀几乎是吼了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治…治不好…医生说…说只能拖着…钱…钱都花光了…”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让她浑身发抖。
“好!”张薇的声音却透出一丝诡异的兴奋,“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这就是你的卖点!这就是你的‘真实’!把它给我刻进骨头里!”她不再看摇摇欲坠的林秀,
转向其他人,“都给我听清楚了!她丈夫的命,就是她的流量密码!怎么用?下节课,
话术实操,给我把‘N-078’的绝望,变成你们所有人的提款机!
”张薇的指令冰冷而残酷:“对着镜头,把你的‘绝望’卖出去!卖不出去,就滚蛋!
”林秀被推到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直播间里。惨白的环形灯像手术灯一样打下来,
照得她无处遁形。镜头黑洞洞的,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对面坐着的“顾客”,
是张薇指定的一个男学员,脸上挂着训练出来的、程式化的同情和审视。旁边,
其他学员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开始!”张薇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毫无感情。
林秀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脚本上那些煽情的、尖锐的、刻意暴露隐私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试了几次,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叫林秀…我丈夫…他病得很重…”“停!
”张薇的呵斥刺穿耳膜,“‘病得很重’?谁他妈不病?观众凭什么可怜你?痛点!
痛点在哪里?钱呢?命呢?重来!用我教你们的话术框架!钩子!痛点!解决方案!呼吁!
缺一不可!”林秀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份顽固的羞耻。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镜头,也看向对面那个扮演顾客的男学员,
他脸上那副虚假的同情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家人们…”她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称呼,
声音抖得厉害,“你们知道…一个顶梁柱…倒下去…对一个家…意味着什么吗?
”她停顿了一下,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不是天塌了…是天塌了…还要被按着头…活活吃土!”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
硬生生从她喉咙里剜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感。
对面的男学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粗粝和直白震了一下,虚假的同情面具裂开一丝缝隙。
“我丈夫…尘肺三期…”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
了…命也要没了…医院天天催…我…我连卖血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这次不再是单纯的悲伤,混杂着被当众剥光的屈辱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她猛地抓起桌上一张揉皱的缴费单,几乎是砸向镜头方向:“看!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穷人的命!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直播小屏幕上的在线人数,从个位数,
猛地跳到了几十。几条稀稀拉拉的弹幕飘过:天啊,
太惨了… 尘肺病真的无解… 主播别哭… 捐点吧…耳机里,
张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N-078’,记住这种感觉!
‘家人们’?叫得再亲热点!痛点?挖得再深点!眼泪?流得再值钱点!这就是你的战场!
要么征服它,要么被它碾碎!”灯光烤得人皮肤发烫,汗珠沿着林秀的鬓角滚落,
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她刚刚结束一场模拟直播,
推销一种她根本不信、号称能“清肺排毒”的廉价草本冲剂。
张薇要求她必须用丈夫的病情作为“真实背书”。“停!”张薇的声音再次从耳机里炸开,
“‘N-078’,你的情绪呢?你丈夫快死了!你的痛苦在哪里?你的绝望在哪里?
你的愤怒在哪里?都给我拿出来!喂给镜头!喂给观众!”张薇猛地站起身,
几步走到林秀的模拟直播间前,隔着玻璃,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以为观众是来听你念说明书?他们是来买你的‘惨’!买你的‘真’!
把你的心给我掏出来,踩碎了,让他们看清楚!”林秀浑身一颤,
巨大的屈辱和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闭上眼睛,
丈夫躺在病床上艰难呼吸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出来。不是为了卖那该死的冲剂,
而是为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绝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好!我掏!”她猛地睁开眼,泪水决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嘶哑,
“你们不是要看真吗?看啊!”她一把抓起那盒冲剂,狠狠摔在桌面上,包装盒裂开,
褐色的粉末撒了一片,“我丈夫!尘肺三期!医生说他的肺就像两块吸满了水泥的破抹布!
呼吸一口都像刀割!靠氧气机吊着命!这种玩意儿?”她指着撒开的粉末,
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尖利变形,“能救他?能让他多活一天?能吗?!你们告诉我能吗?!
”她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可是我能怎么办?
!医院等着钱!药等着钱!氧气机等着钱!我连买包盐都要算计!除了跪在这里,
求你们可怜可怜,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还能怎么办?!我他妈还能怎么办啊——!
”她失控地哭喊出来,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蜷缩、颤抖。直播间的小屏幕上,
在线人数像疯了一样飙升,瞬间突破三位数。
弹幕彻底爆炸:哭了T_T 主播别这样!我买!我买十盒!
太真实了…底层人的绝望… 虽然知道可能没用…但帮一点是一点… 链接呢?
上链接啊! 打赏了!一点心意!虚拟的礼物特效疯狂刷屏。
林秀看着屏幕上那些滚动的同情、冲动消费的留言和不断跳动的打赏数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成功了,用最不堪的方式,把自己和丈夫的苦难明码标价,
卖了个好价钱。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张薇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强迫她抬起头,看向屏幕上仍在疯狂滚动的数据和弹幕。张薇的脸上没有任何安慰,
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评估。“看到了吗?”张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这就是‘口技’。情绪,是子弹。
愤怒、绝望、崩溃……都是武器。你刚才那一枪,打得漂亮。观众要的就是这个,
血淋淋的、不加修饰的‘真’。记住这种感觉,‘N-078’。痛苦,也是生产力。
把它用好了,它能换来你丈夫的命。”张薇松开手,林秀的下巴上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因她撕心裂肺的表演而涌动的数字和符号,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张薇灌输的那套冰冷逻辑,似乎……真的有用。那根名为“底线”的弦,
在生存的巨大压力下,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崩裂声。训练营的课程像高速旋转的砂轮,
冷酷地打磨掉林秀身上所有“不合时宜”的棱角。
张薇的“脸皮课”更是将这种打磨推向了极致。“羞耻心?那是流量最大的敌人!
”张薇站在讲台上,声音斩钉截铁。巨大的投影屏上,
跳着辣眼舞蹈、主播声泪俱下地表演“家暴”、为了打PK当众生吃虫子……画面光怪陆离,
冲击着人的感官下限。“眼球经济!懂吗?”张薇猛地一拍桌子,“信息爆炸的时代,
谁能抢到眼球,谁就抢到了钱!道德?底线?那是成功者的奢侈品!
你们这些还在泥潭里挣扎的,没资格谈这个!”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最终定格在林秀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N-078’,你的作业:今晚直播,
内容不限,但必须给我制造一个能冲上平台小时榜前十的‘爆点’!否则,卷铺盖走人!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沉压在林秀胸口。她失眠了,
在出租屋那张嘎吱作响的小床上辗转反侧。丈夫在隔壁房间压抑的咳嗽声,
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神经。制造“爆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学那些主播扮丑、哗众取宠?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胃里翻腾。
张薇的话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脸皮要厚,厚到能当城墙!
善良是穷人的乳腺癌……切掉它,你才能活!”夜深人静,丈夫的咳嗽声越来越急,
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惊的、压抑不住的呕吐声。林秀猛地坐起,赤脚冲进隔壁房间。
昏暗的灯光下,丈夫趴在床边,对着一个塑料盆剧烈地干呕着,瘦削的脊背痛苦地弓起,
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林秀的心。她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
声音带着哭腔:“忍忍…忍忍…我去拿水…”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得近乎邪恶的念头,
毫无征兆地、闪电般刺入她的脑海——就是现在!这个画面!这份毫无保留的痛苦!
这就是张薇要的“爆点”!这就是能抓住眼球的“真实”!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瞬间被巨大的罪恶感淹没。她怎么能…怎么能想到利用丈夫此刻的痛苦?
“咳…咳咳…噗…”丈夫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溅在盆边,像一朵触目惊心的花。“啊!
”林秀失声惊叫,巨大的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
那点刚刚冒头的邪恶念头被冲得无影无踪。她手忙脚乱地去扶他,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泪水夺眶而出。丈夫虚弱地靠在她怀里,喘息着,眼神涣散而绝望,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秀儿…别管我了…拖累…太拖累你了…”“别胡说!
”林秀紧紧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泣不成声,
“会好的…钱…钱快够了…训练营…张老师说…我快能挣钱了…” 她说这话时,
心像被撕裂一样疼。钱快够了?靠什么够?靠出卖丈夫咳血的惨状吗?她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林秀颤抖着手指,没有打开直播软件。她只是默默地清理了污物,给丈夫喂了药,
守在他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直到天色微明。那份“制造爆点”的作业,她没有完成。
第二天面对张薇冰冷的质问时,林秀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