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像个烧透的砖窑，把水泥地面烤得滋滋冒烟。放学的铃声一响，
一年级的孩子们立刻像炸了窝的麻雀，叽叽喳喳涌向食堂。只有小明没动，
他小小的身子绷得像根快断的弦，
眼睛死死盯着讲台旁那个保温饭桶——那是他今天的“御膳”。他手脚麻利地排进打饭队伍，
轮到他时，踮起脚尖，
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满满一盒饭菜：白米饭上盖着油亮的土豆烧肉、翠绿的炒青菜，
还有半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热气裹着浓香扑在他脸上，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却像咽下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他没再看第二眼，把盖子严严实实扣好，抱宝贝似的护在胸前，
扭头就朝校门口冲去。滚烫的风掠过耳畔，吹起他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他跑得那么急，
仿佛背后有看不见的鞭子在抽打，瘦小的身影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拉成一道孤单的直线。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额前的碎发也黏在了晒得发红的皮肤上。
饭盒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传到手心，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麻，可这感觉让他安心，这温度，
是妈妈的。校门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妈妈果然在那里。
她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褂子，倚着粗糙的树干，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某个不存在的点。
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在她身上投下摇晃的光斑，也照亮了她散乱枯涩的头发。“妈！
”小明喘着粗气跑到跟前，小胸脯剧烈起伏着。他踮起脚，努力把饭盒高高举过头顶，
那沉甸甸的饭盒几乎要耗尽他所有力气。妈妈迟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饭盒上，
那空茫的眼睛里，像干涸的河床忽然涌进一丝微弱的泉流，瞬间亮了起来。
一丝模糊的笑意爬上了她干裂的嘴角。“哎，来了来了，”她声音有点飘忽，
带着一种奇怪的郑重，对着旁边空无一人的空气，压低了嗓子神秘地说，“瞧瞧，
咱儿子……又把御膳给娘送来了！”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饭盒，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仿佛捧着的不是塑料饭盒，而是一件无价的薄胎瓷器。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浓郁的饭菜香立刻弥漫开来，她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
小明看着妈妈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盒热腾腾的饭菜，
：“好吃……真香……咱儿子有本事……”他肚子里那只叫唤了一上午的小老鼠闹得更凶了，
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悄悄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小声说：“妈，你慢点吃，
我……我回教室了。”妈妈像是没听见，
完全沉浸在她与那份“御膳”以及虚空对话的世界里。
小明最后看了一眼妈妈那副满足的样子，吸了吸鼻子，转身飞快地跑回校园，
把妈妈和那份饭菜的香气，连同自己肚子里越来越响的咕噜声，都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教室里空无一人，桌椅板凳都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小明径直走到教室最后面，那里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大塑料桶，
里面是同学们吃完饭后倒进来的残羹剩饭。
各种菜汤、饭粒、吃剩的骨头、咬了一口的馒头……混杂在一起，
散发出一股油腻又酸馊的复杂气味。小明踮起脚，探身朝桶里张望。他小小的鼻翼翕动着，
努力在那片狼藉中搜寻着。目光锁定在靠近桶壁内侧，
一小块沾着点油星的、还算干净的白米饭上，它孤零零地粘在那里，没有被汤汁完全淹没。
他眼睛一亮，立刻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米饭抠了出来，
又捡起旁边一小截被咬掉尖的、没沾上太多菜汤的胡萝卜条。他就地蹲在桶边，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捧着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低下头，
伸出舌尖，像只初生的小猫一样，
极其珍惜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掌心里那块小小的饭粒和那截短短的胡萝卜。每舔一下，
都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专注。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轻微的舔舐声，
和他自己肚子里因为饥饿而不断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声。“丁小明！
”一个响亮又带着点戏谑的童音突然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小明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一抖，
手里那点可怜的残渣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抬头，看见同班的胖虎站在门口，
圆圆的脸上满是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嘲笑。胖虎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油汪汪的肉包子。
“哈哈！你蹲那儿干嘛呢？吃泔水啊？”胖虎几步跨进来，凑到桶边探头一看，
夸张地捏住了鼻子，“咦——臭死啦！你妈不给你饭吃吗？穷鬼！”胖虎一边嗤笑，
一边炫耀似的把手里那半个肉包子在小明眼前晃了晃，然后张大嘴，故意咬了一大口，
嚼得吧唧作响，油光顺着他肥厚的嘴角流下来。小明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
他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膝盖里。那双捧着剩饭的手，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胖虎的嘲笑声和吧唧嘴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刺得他眼眶发酸发胀。
他死死盯着地面瓷砖的缝隙，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股不争气的热意逼回去。他不能哭，
哭了，妈妈知道了会难过的。
他默默地、更快速地舔干净了掌心里最后一点咸咸的油星和米粒，然后扶着墙壁站起来，
绕过还在啃包子的胖虎，默默地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坐下。
他把空空的双手放在冰凉的课桌底下，紧紧攥成了小小的拳头。窗外的阳光刺眼地照进来，
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固执的影子。
教室里只剩下胖虎咀嚼的声音和小明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日子在饥饿和沉默中缓慢爬行。
又一个中午，小明照例抱着热乎乎的饭盒，像捧着整个世界的希望，冲出教室。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的老槐树下时，心却猛地一沉。树下空空荡荡。妈妈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抱着饭盒，像只没头的小苍蝇，在校门口那条不算长的街上焦急地来回跑动、张望，
汗水混着泪水，咸涩地流进嘴角。小脸急得煞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妈！
妈——你在哪儿啊？”稚嫩的呼喊带着哭腔，被燥热的空气吞噬。终于，
在街角那个堆满废弃纸箱和破木板的垃圾堆旁，他看到了妈妈。
她蹲在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旁边，正对着一个脏兮兮的、缺了耳朵的破布娃娃，
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诡异的笑容，嘴里念念有词。
“乖啊……不哭不哭……妈妈在呢……”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布娃娃脏污的脸颊，
眼神迷离而专注，“妈妈给你唱个歌儿……”她竟真的咿咿呀呀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完全无视周遭的污秽和路人投来的怪异目光。“妈！”小明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妈妈似乎被惊扰了，猛地抬起头，看到小明，眼神里的温柔瞬间消失，
换上一种孩子般的委屈和愤怒。她指着怀里那个破布娃娃，声音尖利起来：“你跑哪儿去了！
弟弟都饿哭了！你看！他都饿哭了！”她用力摇晃着那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仿佛它真的在哇哇大哭。小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痛又酸楚。
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妈，别管它了……你看，
”他把怀里的饭盒努力举高，盖子掀开一条缝，诱人的香气飘散出来，“御膳……御膳来了！
快吃吧，热乎的！”“御膳”两个字像有魔力。妈妈眼中的戾气和委屈像潮水般退去，
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取代。她一把推开怀里的破布娃娃，那娃娃滚落在污水里。
她几乎是抢过了饭盒，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空气又露出了那种神秘而满足的笑容：“看吧，
我就说……儿子最孝顺了……御膳来了！谁也饿不着咱！”她立刻埋头大口吃起来，
吃得那么香，那么投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盒饭。小明看着妈妈狼吞虎咽的样子，
听着她含混不清的、对虚空的自言自语，又看看污水里那个被遗弃的、脏兮兮的破布娃娃，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伤无声地淹没了他。他慢慢蹲下身，小小的肩膀垮了下来，
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破旧的衣袖。
阳光依旧毒辣，照着他剧烈颤抖的、单薄无助的脊背。傍晚放学，
小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那个低矮、光线昏暗的家。刚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就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冲进小小的厨房，
只见炉灶上那口唯一的旧铁锅正冒着黑烟，锅底糊着一层焦黑发硬的东西，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妈妈呆呆地站在锅台前，脸上蹭着几道黑灰，
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冒烟的锅，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小明赶紧冲过去关掉火，
打开那扇唯一的、蒙着油污的小窗通风。焦糊味刺鼻。妈妈这才慢慢转过头，看着小明，
眼神里是纯粹的茫然和无助，像个做错事却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
“饭……我想给你做饭……”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可它……它自己就黑了……”一股酸涩猛地冲上小明的鼻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强挤出一个笑容，踮起脚，用袖子笨拙地去擦妈妈脸上的黑灰：“没事的，妈！不黑！你看，
擦擦就干净了！咱……咱不吃那个！”他拉着妈妈的手走到唯一的小木桌旁，按着她坐下，
然后自己跑回厨房。他踩着小板凳，
踮着脚尖去够放在高处柜子里的一小袋挂面——那是家里仅剩的粮食了。
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又舀了小半瓢水倒进锅里。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忙活着，
点火、烧水、下面。没有油，也没有盐，只有清水煮着几根寡淡的面条。很快，
两碗清汤寡水的白水面端上了桌。“妈，吃饭了！”小明把其中一碗面条推到妈妈面前，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快尝尝！”妈妈拿起筷子，
低头看着碗里漂着的几根白面条，眼神又变得恍惚起来。她夹起一根面条，没有吃，
只是对着它，脸上慢慢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对虚空说话的神情，声音压得低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