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建国的手指划过冰凉的玻璃酒柜,指尖停在了一瓶飞天茅台的肩上。
那深褐色的陶瓶,厚重温润,沉淀着酱香与年份,也沉淀着他无数个推杯换盏的夜晚。
酒柜顶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它,如同供奉着一件即将失传的圣物。
他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一丝微妙的渴望在胃里悄然苏醒,
像冬眠的蛇被不合时宜的暖意惊醒。这瓶酒,本是预备着下周接待省厅调研组时,
在觥筹交错间悄然递上的心意。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刺破了办公室略显昏沉的寂静。不是电话铃声,
而是那种带着红色惊叹号的内部通知推送特有的急促震动,短促而尖锐,
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皮肤。赵建国心头莫名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抄起手机。屏幕上的字,
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着他的眼睛:“严禁”、“一律”、“坚决查处违规聚餐饮酒”、“绝不姑息”。
最后一段更是白纸黑字,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即日起,取消一切非必要公务聚餐活动,
违者从严从重追究责任。”“啪嗒!”一声轻响,赵建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
手机滑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他盯着那屏幕,半晌没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城市模糊遥远的车流声。
那瓶茅台在灯光下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猛地靠回宽大的真皮椅背,
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一瞬间抽走了骨头,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憋闷感,
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迅速填满了五脏六腑。像是精心搭建的积木塔被一根手指轻轻推倒,
所有计划、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瞬间土崩瓦解。他烦躁地拉开左手边的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盒包装精美、尚未拆封的顶级龙井。指尖触碰到光滑的茶饼包装,
又嫌烫似的猛地缩了回来。茶?他无声地咧了咧嘴,笑容里满是苦涩和一丝扭曲的荒谬。
这玩意儿能顶个屁用?能把项目批下来,还是能把对手挤走?在这个圈子里,有些话,
有些事,离开了那张觥觎着美味佳肴的圆桌,离开了酒精催化的朦胧暖意,根本无从谈起!
线上?隔着冷冰冰的屏幕?那和隔着银河系有什么区别?他枯坐良久,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电脑右下角闪烁的蓝色企鹅图标。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
微弱却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跳了出来——线上?腾讯会议?视频通话?既然肉身无法相聚,
那声音和图像呢?这念头起初荒诞不经,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可这憋闷的、无处宣泄的情绪,像不断加压的蒸汽,急需一个哪怕是最细小的出口。
荒诞感在空荡的胃里翻滚了一下,最终被那股快要将他撑破的烦躁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
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决绝,点开了那个蓝色图标。指尖在键盘上飞舞,
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度,一个名为“周五晚茶话会非官方”的会议链接迅速生成。
他盯着屏幕,犹豫了零点几秒,还是点开了好友通讯录。
王副市长、周处长、张主任、李科长……一个个人名在他眼前闪过。他飞快地勾选着,
每点下一个名字,心里那份荒诞感就加重一分,
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隐秘的、期待某种混乱发生的冲动。鼠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
停顿了一秒,然后重重按下。去吧,管他呢!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
(二)周五晚上八点整,赵建国准时点进了自己创建的腾讯会议室。
屏幕上瞬间弹出几个小方格。王副市长的背景是精心挑选的书房一角,红木书架沉稳厚重,
灯光柔和地照亮几排大部头著作的书脊,显得既庄重又有底蕴。他端坐在摄像头前,
穿着熨帖的深色夹克衫,连领口都一丝不苟,对着镜头微微颔首,
笑容标准得像从模板里刻出来的:“建国同志,准时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回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正式。紧接着,周处长的脸也挤了进来。
他那顶一丝不苟的假发如同焊死在头皮上,严丝合缝,纹丝不动。背景是客厅,
隐约能看到沙发的一角和墙上挂着的风景画,算是中规中矩。“王市长好!赵局好!
这线上‘茶话会’,新颖!紧跟时代步伐啊!”周处长的声音热情洋溢,
脸上的笑容堆得恰到好处,眼神却习惯性地在几个小窗口间快速逡巡,
像是在无声地清点人数、评估“氛围”。张主任的头像框亮得最晚。
画面晃动了几下才稳定下来,露出他略显疲惫的脸,背景似乎就是家里的饭桌,光线有点暗,
还能瞥见桌角一个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边缘。“哎哟,不好意思,这高科技玩意儿,
弄了半天才进来。”张主任的声音带着点喘,额头上似乎还有点亮晶晶的细汗。
李科长最后一个上线,背景是纯色的,大概是用了软件自带的虚拟背景功能。他年轻些,
显得有点拘谨,对着摄像头挥了挥手:“各位领导好!张主任好!
”小小的虚拟会议室里一下子塞进了五个人。一时间,空气仿佛在无形的网线里凝固了。
大家对着摄像头,
笑容都像是同一家照相馆批量冲洗出来的——嘴角上扬的角度都经过了精准计算,
眼神却各自飘忽,不知该聚焦在摄像头上,还是屏幕上别人的脸上。没人说话,
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在耳机里嘶嘶作响,填补着这令人尴尬的真空。
“呃……”赵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耳机里显得格外突兀,打破了沉默,
“那个……都吃过饭了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时闲聊开场一样自然。
“吃了吃了!”周处长立刻接话,反应快得像条件反射,“在家吃的,清粥小菜,健康!
”他笑着,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整理一下领口,又意识到这是视频,手在半空僵了一下,
顺势变成摸了摸自己的假发边缘,动作极其轻微。“嗯,简单点好。”王副市长适时开口,
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建国同志,你家囡囡快高考了吧?压力大不大?
我听说今年政策又有微调?”他精准地抛出一个既安全又能拉近距离的话题,
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赵建国的小窗口。“啊,是…是快了,
”赵建国没想到王副市长会问起这个,连忙回应,“压力是不小,政策是有点变化,
不过孩子自己挺努力……”他顺着话题说了两句。“那就好,孩子懂事最重要。
”王副市长微微颔首,随即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向公共领域,“对了,老张,食堂最近怎么样?
有阵子没去尝尝了。”他像闲聊般问起张主任,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关心了一句下属家事。
“嗨,别提了!”张主任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喘口气的出口,声音拔高了一点,
脸上的疲惫被一丝真实的嫌弃取代,“昨天中午去了一趟,那红烧肉,看着油光光的,
一口下去,齁咸!还有那醋溜白菜,好家伙,酸得我牙都快倒了,跟打翻了醋缸似的!
”他摇着头,对着摄像头,仿佛在寻求共鸣。“对对对!”李科长像是找到了组织,
立刻响应,年轻的脸庞上写满感同身受,“张主任说得太对了!那白菜,简直了!
还有那米饭,要么硬得硌牙,要么黏糊糊一坨……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率。“哦?问题这么严重了?
”王副市长适时地表现出适度的惊讶和关切,眉头微蹙,“这后勤保障可是大事,
关系到同志们的工作状态。建国同志,你们局里食堂也这样?回头得跟后勤那边提提意见,
不能这么糊弄。”他语气带着点领导的责任感,仿佛真的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小小的窗口里,
气氛似乎松动了一点点。赵建国看着屏幕上王副市长那关切的表情,
又看看张主任和李科长那带着真实不满的脸,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悄然松了半分。
他顺着话头,也加入了声讨食堂的大军,
描述起某次吃到一块肥得离谱、口感如同嚼蜡的五花肉的糟糕体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在王副市长时而点头、时而温和点评的引导下,
围绕着“食堂饭菜越来越差”这个绝对安全、又能引起广泛共鸣的靶子,火力全开。
吐槽声渐渐密集,语速也快了起来,屏幕上的表情也生动了些许,少了些刻意,
多了点烟火气。那根无形的、名为“拘谨”的绳子,
在共同的不满和王副市长看似真诚的参与面前,似乎正一点点地松脱。
(三)会议室的虚拟时钟无声地滑向九点半。最初的“食堂声讨大会”已然耗尽了燃料,
话题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荡。
天气、孩子上学、小区里新来的吵闹邻居……安全区的边界被反复踩踏,
内容如同兑了无数次水的茶,寡淡得让人坐不住。屏幕上的小窗口里,
一张张脸孔逐渐显露出疲态。王副市长依旧坐得笔直,脸上那份温煦的关怀似乎淡了些,
但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偶尔在张主任抱怨邻居太吵时,
附和一句“现在有些人的公德心确实要加强”,显得既体察民情又立场正确。
周处长那标志性的笑容像是被时间冻僵在脸上,嘴角弧度依旧,眼神却失去了焦点,
偶尔抬手捏捏眉心,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那顶纹丝不动的假发边缘。张主任的头像框里,
他整个人似乎往下塌陷了几分,肩膀微微垮着,对着摄像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又赶紧用手捂住,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李科长年轻,还强撑着精神,但眼神里也透出迷茫,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打,节奏有些凌乱。赵建国看着这景象,
心里那点仅存的期待也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彻底瘪了。这所谓的“线上茶话会”,
比线下隔着圆桌的寒暄更累人,更虚伪,更像一场滑稽又令人窒息的表演。就在这时,
五个小窗口里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同时凝固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在那一刻定格。
王副市长那副倾听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看向摄像头方向。
周处长捏眉心的手僵在半空。张主任捂嘴的手忘了放下,半张着嘴。
李科长敲打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赵建国自己,也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肉瞬间绷紧。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有各自耳机里那点微弱的电流嘶嘶声,证明着连接尚未完全中断。
时间仿佛被拉长。一秒?两秒?赵建国盯着屏幕上那四个凝固的头像,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