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室灯灭,陈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宣布安安的手术失败,出现罕见并发症,情况危急。
“我们尽力了,但……准备后事吧。” 这句话像一把冰刀插进我的心脏。
手术室门顶上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灯牌,已经亮了整整八个小时。
像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它冷漠地凝视着我,也凝视着这条泛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走廊。我身上这件为了今天特意挑选的黑色紧身羊绒衫,此刻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地箍着我,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羊绒衫的料子很好,勾勒出我因为常年坚持健身而维持得还算不错的腰线,但现在,这身段带来的任何一丝优越感都显得如此可笑。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儿子安安被推进去前的样子。他小小的身体躺在移动病床上,麻醉的效果还没完全上来,他努力地睁着眼找我,小声说:“妈妈,我好了以后,你带我去海洋馆好不好?我想看大鲨鱼。”
我笑着点头,告诉他当然好,我们去看最大的鲨鱼,再买一个鲨鱼玩具。可我的心,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碎成了千万片。
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太久。我甚至在出门前,对着镜子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配上这件紧身上衣,下身是一条灰色格纹的羊毛短裙,裙摆只到大腿中部。腿上套着一双薄薄的黑色天鹅绒长筒袜,袜口蕾丝边的防滑胶圈在裙摆下若隐隐现,紧贴着我的皮肤。脚上是一双七厘米的黑色细高跟短靴。
这身打扮,是我为胜利准备的战袍。我想象着,当医生笑着走出来告诉我手术非常成功,我的丈夫张伟会激动地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没有病痛折磨的未来。这身衣服,就是为了庆祝那一刻而穿的。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张伟,我的丈夫。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看样子是刚从公司赶过来。他跑到我面前,领带歪着,额头上全是汗。
“怎么样了?还没出来吗?”他焦急地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
我摇摇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下,身体却离我半米远。他掏出手机,开始飞快地回复工作信息,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一阵发冷。这六年,我从一个年薪百万的顶尖医疗器械销售工程师,变成了一个只会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的全职主妇。我放弃了我的事业,我的人脉,我的一切,只因为他说,他喜欢我洗手作羹汤的温柔模样,他说,他会养我一辈子。
我信了。
为了给安安治病,我们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卖掉了婚前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一套小公寓。那五十万的手术费,是他东拼西凑,甚至向高利贷借了十万才凑齐的。他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为了我们的家,一切都值得。
可现在,他坐在我身边,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吱嘎——”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金属门,终于打开了。
我和张伟同时弹了起来。主刀的陈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但写满疲惫和歉意的脸。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忍。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对不起。”陈医生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手术失败了。安安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术中出现了非常罕见的急性排异反应,引发了心脏骤停。我们……我们尽力了,但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所有家属最恐惧的话。
“准备后事吧。他现在全靠机器吊着,时间不多了。”
轰的一声,我的世界彻底坍塌了。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阵尖锐的嗡鸣。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身边的张伟,那是我此刻唯一的浮木。
可我抓空了。
张伟没有扶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了陈医生的衣领。
“你说什么?”他的眼睛赤红,唾沫星子喷了陈医生一脸,“失败了?你他妈的再说一遍!五十万!我花了五十万!你们就是这么尽力的?你们这群庸医!骗子!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的咆哮声在走廊里回荡,引得路过的病人和家属纷纷侧目。陈医生被他摇晃得站不稳,旁边的护士赶紧上来拉架。
“先生,您冷静点!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
“理解个屁!”张伟一把推开护士,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医生的鼻子上,“我不管什么狗屁并发症!我只知道我儿子进去前还是活的!你们把他给我治死了!我要告你们!我要让你们医院关门!”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勉强站稳。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张伟,我的心比身体更冷。
他没有一句问安安现在怎么样了,没有一句问安安还剩下多少时间。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五十万。
他不是在为儿子悲伤,他是在为他沉没的成本而愤怒。
我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张伟,别闹了……我们去看看安安。”
张伟猛地甩开我的手,那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好几步,高跟鞋的鞋跟在光洁的地砖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尖响。他转过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怨毒和憎恨的眼神瞪着我。
“李静!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他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嘶吼,“你生的这个讨债鬼!扫把星!自从有了他,我们家有过一天好日子吗?我的钱!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全被你们娘俩这个无底洞给败光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柔软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六年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张伟……”我喃喃道,“他是你的儿子啊……”
“我没这个儿子!”他暴怒地打断我,“他就是来讨债的!现在好了,人没了,钱也没了!你满意了?啊?你满意了!”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了过来。
“我的乖孙啊!我的宝啊!”
我婆婆来了。她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一路哭嚎着冲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冲到跟前,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扑到张伟怀里。
“儿啊!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我们老张家要绝后了啊!”
张伟抱着他妈,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仿佛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婆婆哭了一阵,突然挣开张伟的怀抱,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狮,猛地转向我。她的眼睛浑浊但充满恶意,上下打量着我。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穿着时,那恶意瞬间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鬼样子!”她伸出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紧身衣,小短裙!骚里骚气的!我孙子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打扮成这个狐狸精样?你是巴不得我孙子早点死,你好出去找野男人是吧!”
她的嗓门又尖又响,立刻吸引了整个楼层所有人的注意。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鄙夷和指责。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审判台上。
我身上的短裙此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腿上薄薄的丝袜根本无法抵御那些目光带来的刺骨寒意。
“妈,你胡说什么?”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胡说?我哪句胡说了?”婆婆不依不饶,唾沫横飞,“你就是个扫把星!克夫克子!自从你进了我们张家的门,我们家就没顺过!现在好了,把我唯一的孙子都给克死了!你这个杀千刀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说着,就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要来抓我的头发,撕我的衣服。
张伟在一旁看着,没有一丝要阻拦的意思。他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丝默许。
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攻击。我不能倒下,安安还在等我。
“够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婆婆的动作顿住了,连张伟都愣了一下。他们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温顺、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安安还没死。我要去陪他。”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就要走向重症监护室。
“站住!”张伟从后面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他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李静,我们离婚吧。这破事,我他妈的是一分钟都扛不下去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还未开口,就听见婆婆在一旁帮腔:“离!必须离!这种女人留着过年吗?儿啊,你听妈的,赶紧跟她离了,咱们再找个好的,能生养的!妈早就给你物色了一个,就是你那个同事,叫倩倩的那个姑娘,我看就不错!”
倩倩。刘倩倩。
我的心猛地一抽。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就等着安安这块最后的绊脚石被挪开。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张伟。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理直气壮。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像是丢垃圾一样,朝我脸上甩了过来。
“啪”的一声,卡片坚硬的边角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然后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里面有两千块,密码是你生日。”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剩下的二十万医药费,你自己想办法。从现在开始,你和那个讨债鬼,都跟我们张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说完,不再看我一眼,搀着他那得意洋洋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整个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地上的那张银行卡。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身上。
我慢慢地弯下腰,紧身的短裙让我这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我捡起那张卡,指尖冰凉。两千块。我六年的青春,我放弃的一切,就值这两千块。
我没有哭。从手术失败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掉。不是不伤心,是哀莫大于心死。哀大莫过于,我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家”,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而我,是那个最愚蠢的演员。
“女士……”护士长走了过来,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您丈夫……他走了?”
我点点头。
“那……那这医药费?”她为难地看着我,“您看,医院也有规定。您这还欠着二十万,如果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不能缴清,我们……我们就只能停止对您孩子的生命支持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
还剩下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二十万。对于一个六年没有工作,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全职主D妇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不仅要我儿子的命,还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让我背负着一辈子的负债和愧疚。
真是好狠的心。
我捏紧了手里的银行卡,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但这点疼,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护士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像一座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岛。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彻底淹没。
我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丝袜,刺得我皮肤生疼。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我不是为张伟,不是为婆婆,也不是为那逝去的六年。我只是为我的安安。我的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用,妈妈救不了你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我抬起头,脸上全是冰冷的泪痕。
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死吗?
带着安安一起走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心底钻了出来。
不。
我不能死。
就算安安要走,我也要让他走得有尊严。就算要下地狱,也该是张伟那对狗男女。
一个念头,在我被绝望和悲伤填满的脑海里,像一颗火星,突然迸发了出来。
我慢慢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我弄得皱巴巴的短裙。我从那个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包里,翻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黑色的外壳已经有些磨损。这是我六年前用的手机,里面存着我过去的所有。自从嫁给张伟,他说女人不要事业心那么重,我就换了新手机,删掉了过去所有的联系方式,只为了让他安心。
可这部旧手机,我舍不得扔。它像是我过去人生的一个纪念碑。
我划开屏幕,屏幕亮了起来。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
我翻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最终,我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通了。
“喂?哪位?”一个沉稳而有力的中年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喂,王总吗?”
“是我,你是?”对方显然没听出我的声音。
也对,六年了。谁还会记得一个早就从江湖销声匿迹的“故人”。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说:“我是李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小李?”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惊讶。
“嗯。”我应了一声,“是我。”
“你……你这丫头,还知道给我打电话?”王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给忘了。怎么,遇到难处了?”
“嗯。”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时间客套,“王总,我需要您的帮助。”
“说吧,什么事?是不是钱不够花?要多少?五十万够不够?”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豪爽,直接。
我摇了摇头,尽管他看不见。“不是借钱。”
“哦?”他有些意外。
我靠在墙上,看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那扇门对我来说,就是全世界。我一字一顿,用我这辈子最冷静、最清晰的语速说道:
“王总,我就是想问一下。你们公司最新研发的那套‘ECMO-Pro’体外心肺支持系统,在申请三期临床试验的时候,数据是不是被德国‘雄鹰医疗’的‘心盾三代’给压下去了?”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次,沉默持续了更久。
就在我以为电话要被挂断的时候,王总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李,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件事是业内的高度机密。‘ECMO-Pro’是王总公司倾尽全力研发了五年的心血之作,承载着公司转型升级的全部希望。如果临床试验申请再被驳回,等待他的,可能就是资金链断裂和破产。
而德国‘雄鹰医疗’,是我当年的老对手。他们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王总,我儿子,心脏手术失败,现在就在这家医院的ICU里,靠机器吊着命。医院说,活不过今晚。”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王总在那头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我打断他,“王总,你听我说完。这家医院的主力ECMO设备,就是‘雄鹰医疗’的上一代产品。它的数据模型我看过,对急性排异引发的心脏衰竭,支持效率只有百分之六十,而且有百分之五的概率会引发脑部血栓。我儿子用它,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呢?”王总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所以,”我看着ICU的门,眼睛里燃起一团火,“我要用您的‘ECMO-Pro’。我知道它还没拿到许可,我知道它现在在法律上只是一台试验机。但我更知道,它的‘仿生双腔泵’设计,能完美模拟人体心脏的舒张和收缩,对急性心衰的支持效率,理论上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它能救我儿子的命。”
“小李,你疯了!”王总在那头低吼,“没有许可的设备给病人用,这是违法的!一旦出事,我们公司和你,都要完蛋!”
“王总,我没疯。”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疯狂和孤注一掷,“我儿子横竖都是一死,我为什么不赌一把?而且,我也不是在求您。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让‘ECMO-Pro’的数据,在三天之内,碾压‘心盾三代’,让它光明正大地拿到临床许可。我帮你,把‘雄鹰医疗’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全都捅出来。”我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而你,现在,立刻,马上,让你的团队把那台样机送到这家医院。并且,帮我付清这二十万的医药费。”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的交换。用我尘封了六年的专业知识和头脑,换我儿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电话那头,王总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我知道他在天人交战。这是一个巨大的堵伯,赌注是他的整个公司,和我儿子的命。
“好!”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我赌了!医院地址发给我,我亲自带人过去!”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快被抽干了。我靠在墙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百分之二的电量,自嘲地笑了笑。
李静啊李静,你这六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张伟哥的前妻吗?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在这打电话摇人呢?”
我回头,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抱着手臂,一脸讥讽地看着我。是刘倩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小香风外套,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和我现在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大概是张伟派来“监视”我的,想看看我走投无路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