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金鼎大厦”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这座本市最高、最气派的写字楼顶层,此刻却弥漫着与奢华格格不入的死亡气息。
死者叫张强。本地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大亨。发现他的是每天下午两点准时来打扫的钟点工刘姨。厚重的防盗门虚掩着,刘姨推开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空调冷气,猛地扑出来,呛得她一阵干呕。她壮着胆子往里走了两步,客厅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
张强穿着丝质的藏青色睡衣,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客厅中央那块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后脑勺上一个狰狞的窟窿,暗红色的血像打翻的油漆,浸透了地毯昂贵的绒毛,凝固成一大片黏腻的深褐色。离他不远的红木茶几上,那个沉重的黄铜烟灰缸缺了一个角,上面沾着暗红的血渍和几根花白的头发丝。旁边的保险柜门大敞着,里面空空荡荡。
现场乍一看,像极了入室抢劫引发的杀人案。乱。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一个青瓷花瓶摔得粉碎,水渍和花枝狼藉一地;两把沉重的实木椅子被掀翻在地;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值钱的小物件,比如张强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还有博古架上几件小巧的玉器摆件,都不见了踪影。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市刑警队队长郑锋带着人赶到时,现场已经拉起了明黄色的警戒线。警戒线外,大厦保安和几个胆大的公司职员探头探脑,窃窃私语。郑锋四十出头,个子不算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跑外勤烙下的印记。他利落地套上蓝色鞋套,戴上乳胶手套,动作干净利落。那双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扫过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他蹲在尸体旁,法医老赵正带着助手进行初步尸检。
“钝器击打后脑,正中要害,一下毙命。”老赵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初步判断,凶器就是那个烟灰缸。死亡时间,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他指了指茶几上带血的凶器。
郑锋没吭声,眉头紧锁。他的目光落在张强微张的嘴巴里。里面很干净,没有泥土,没有可疑的纤维。他又小心地抬起张强的手,检查指甲缝。同样干干净净,不像经历过激烈的搏斗。这和他身上那件被扯得有些凌乱的睡衣,以及周围混乱的现场,形成了某种矛盾。
郑锋站起身,在偌大的客厅里慢慢踱步。他的脚步很轻,踩在厚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打翻的花瓶,掀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文件…痕迹很多,很乱,但郑锋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太…刻意了?像是有人故意把现场弄乱,好掩盖什么。
他走到敞开的保险柜前。柜门内侧边缘,一道非常浅的、新鲜的划痕引起了他的注意。像是被什么坚硬的、细长的东西轻轻蹭过留下的,位置很刁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继续在房间里搜寻。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张强睡衣右侧的一个口袋上。口袋边缘,似乎露出一点与丝绸柔滑质地格格不入的坚硬棱角。
他示意拍照固定,然后小心地用镊子探进去,夹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约莫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构件。形状棱角分明,线条冷硬,带着机械加工特有的精密光泽,像是某种微缩的建筑模型部件。奇怪的是,它非常干净,光洁锃亮,没有沾染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的痕迹。像是被人用布仔仔细细擦拭过,又或者,是凶手特意放进去的——一个与这“抢劫”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物件。
郑锋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证物袋,对着客厅顶灯的光线仔细端详。冰冷的金属反射着灯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直觉,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头。这不像抢劫。抢劫犯要的是钱,是物,是快进快出。这个干净的小东西,透着一种…仪式感?或者说,是某种标记?
“头儿,”年轻刑警小李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焦灼,“外面记者快把大门堵死了,长枪短炮的。上头压力很大,限期一周破案,给社会交代。”
郑锋“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离开证物袋里那个冰冷的小构件。他捏着袋子,指腹感受着金属的坚硬质感,眉头锁得更紧。直觉告诉他,这案子,水深得很。
初步调查紧锣密鼓地铺开。信息像碎片一样汇集到郑锋的办公桌上。
张强,白手起家,但发家史并不光彩。强拆、拖欠农民工工资、官商勾结的传闻多年来就没断过,树敌无数。最近,他正和一个外地来的、背景同样深厚的开发商争夺城西一块极具商业价值的黄金地皮,双方明争暗斗,闹得很僵,甚至发生过小规模的冲突。这条线上的仇杀可能性很大。
郑锋翻看着张强庞杂的社会关系记录,一页页仔细筛过。一个名字跳进他的视线:张子豪。关系栏写着:独子。年龄:十七岁。就读于本市重点高中——市一中。记录里有一条不起眼的备注,像一粒被刻意掩埋的沙子:一年前,曾卷入同校女生陈晓雨自杀事件,经多方“调解”,未予任何法律处罚。
“陈晓雨…”郑锋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动。他想起来了。一年前,市一中确实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学生跳楼自杀事件。一个叫陈晓雨的高一女生,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当时舆论哗然,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官方定性是“学习压力过大,心理脆弱导致悲剧”。家属好像闹过一阵,后来也没了声音。
职业的敏感让郑锋立刻警觉起来。他立刻调出了陈晓雨案的卷宗。卷宗很薄,薄得有些不正常。只有寥寥几份现场勘查报告、法医鉴定确认高空坠亡、校方情况说明和一份轻描淡写的“心理压力评估”。反倒是家属提交的厚厚一沓申诉材料,被塞在卷宗最后,纸张都揉得有些发皱。
照片上的女孩,清秀文静,梳着简单的马尾,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家属在申诉材料里字字血泪:坚称女儿陈晓雨长期遭受以张子豪为首的四名同班男生系统性霸凌,包括但不限于言语侮辱、恶意孤立、毁坏物品、甚至身体推搡和拍摄羞辱性视频。他们多次向班主任和年级主任李丽反映,甚至找到学校领导,但均被以“学生间小摩擦”、“证据不足”、“会批评教育”等理由搪塞、拖延,甚至威胁。最终,在又一次被当众羞辱并传播视频后,陈晓雨精神崩溃,选择跳楼结束生命。
卷宗里,那几个曾勇敢站出来指证张子豪的学生,证词后来变得含糊其辞或干脆翻供。校方的调查记录更是轻描淡写,将严重霸凌行为弱化为“同学间的不友好行为”。最终处理结果:张子豪等四名主要涉事学生仅受到校内口头警告和记过处分不影响升学,没有任何法律后果。
郑锋的手指重重敲在卷宗上。张强!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上,张强这个当爹的没少使劲。据说当时他亲自出马,找了教育局的领导和学校校长,动用了金钱和人脉,硬生生把一场性质恶劣的校园霸凌致死事件,压成了“意外事故”。
两条看似平行的线,在郑锋的脑海中猛地撞在了一起:刚刚被杀的富豪张强,他那个卷入霸凌丑闻的儿子张子豪,一年前跳楼自杀的女生陈晓雨…还有那个死在张强口袋里的、冰冷干净的金属构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