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雪白的,厚重的,带着繁复蕾丝和珍珠光泽的缎面婚纱,像一层僵硬的茧,
牢牢裹住了我。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过分明亮的光,
无情地打在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身上。镜中影像陌生得可怕,
精心描绘的眉眼被这惨白的光剥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的疲惫,
连嘴角那抹强撑的弧度也显得如此僵硬,像用拙劣胶水粘上去的廉价饰品。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特有的气味,混杂着香薰蜡烛甜得发腻的香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的声音,沉重而滞涩。店员,
那个笑容甜得能挤出蜜糖的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赞美:“林小姐,您穿这件真是太美了!
简直是量身定做!周先生看到了一定……”“叮——”手机在掌心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随之亮起,刺破了婚纱店刻意营造的梦幻泡影。是周扬。我划开屏幕,
几行冰冷的黑字瞬间撞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眼球:>薇薇,
对不起。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她。婚礼取消吧,所有损失我来承担。
忘了我。祝你幸福。婚纱店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乐,一首缠绵悱恻的钢琴曲,还在轻柔流淌,
此刻却变成了尖锐的、嘲讽的噪音,在我耳膜里嗡嗡作响。婚纱巨大的裙摆压在身上,
像一座冰山,那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窜上脊椎,冻结了四肢百骸。
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色囚服的女人,眼神彻底死了。甜美的店员似乎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
小心翼翼地问:“林小姐?您……还好吗?”我没有回答。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模糊了一瞬,又被我用力眨了回去。我猛地转过身,
雪白的裙裾沉重地扫过光洁的地板,发出沙哑的摩擦声。我走向试衣间,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厚重的帘子拉上,隔绝了外面那个虚假的世界。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这件刺目的白。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
昂贵的缎面婚纱皱成一团,堆在冰冷的地砖上。手机屏幕还亮着,
那几行字在昏暗中幽幽发光,像毒蛇的眼睛。婚纱店的背景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首,
隐约是《卡门》里那句轻佻的咏叹调:“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
一点也不稀奇……” 旋律轻飘飘地钻进来,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残忍的戏谑。我扯下头纱,
扔在地上。再用力,一颗颗解开背后那些繁复到令人发疯的搭扣、纽襻。
坚硬的蕾丝边缘刮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终于,那层沉重的白色枷锁从身上剥离,
“哗啦”一声委顿在地,如同一只被抽去了骨架的巨大白鸟。我站在镜子前,
身上只剩下单薄的打底衫。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疲惫,眼神却像燃尽的灰烬,又冷又硬。
“剪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全部剪掉。
”造型师握着剪刀的手迟疑着,带着一丝询问:“林小姐,您是说要……剪短?”“对。
” 我的目光钉在镜子里自己那头精心养护、曾经被周扬无数次抚摸过的长发上,
它们温顺地垂在肩头,此刻却只让我觉得恶心,像缠绕的绳索。“剪短。越短越好。
”剪刀冰冷的金属刃口贴上温热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然后,“咔嚓”一声。
第一缕长长的发丝飘然落下,轻飘飘地落在白色的地砖上,像一根折断的黑色羽毛。
然后是第二缕,第三缕……“咔嚓”声连绵不绝,干脆利落。黑色的断发纷纷扬扬,
在我脚边堆积。镜子里的人影迅速改变着轮廓,长发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露出耳朵和脖颈的短发。随着发丝不断飘落,
压在心头那座名为背叛的冰山,似乎也伴随着每一刀“咔嚓”声,被一点点凿开、碎裂。
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轻松感,从心底深处缓慢地升腾起来。镜子里那张脸,
线条似乎也随着短发的利落而变得清晰、坚硬。眼神里那些破碎的、灰烬般的东西,
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时间像被砂轮磨过,粗糙地向前滚动了一年多。
新公司——“锐创科技”的玻璃大门在眼前自动滑开,
冷气混合着崭新地毯和办公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
踩着五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手里拿着入职文件,走进这片陌生的领域。
利落的短发被精心打理过,服帖地勾勒出下颌的线条。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明亮开阔的前厅、步履匆匆的员工,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邻座的工位空着,桌面上异常干净,只摆着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一个黑色的保温杯,
还有一个倒扣着的、样式朴素的木质相框。简单到近乎冷漠。
我的位置很快被各种文件、文件夹、笔记本电脑占据。项目资料堆积如山,陌生的流程,
复杂的人脉,一切都需要快速消化。我像一台被输入了新程序的机器,高速而精准地运转着。
午餐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去,我婉拒了邻组一个热情女孩的邀请,独自留在座位上,
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核对下午会议需要的演示文稿数据。
空气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细碎声响和我自己轻微的咀嚼声。然后,
我听到了旁边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一个年轻男人坐了下来。很高,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
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
嘴唇的弧度显得有些疏离。他没有看我,径直打开了笔记本,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像一缕影子悄然落座。顾屿。
我入职资料上扫到过这个名字。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他像影子般的存在感。他话极少,
除了必要的项目沟通,几乎从不主动开口。我们之间隔着窄窄的工位隔板,
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他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屏幕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
偶尔会微微蹙眉,陷入某种深沉的思考状态。然而,某些微小的、近乎本能的习惯,
却在无声中被悄然承接。第一次项目组加班到深夜,行政小妹端来几杯提神的速溶咖啡,
放在公共区域的桌上。我起身去拿,顺手拿起一杯加了糖的。刚喝了一口,
那甜腻感就让我皱了下眉。等我放下杯子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多了一杯新的咖啡。
深褐色的液体,没有任何奶精球或糖包的痕迹。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顾屿依旧盯着他的屏幕,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杯咖啡是自己凭空出现的。第二次,
是关于一份重要的客户背景调研报告。我需要将厚厚一沓各部门汇总来的零散信息整理归档。
这种琐碎工作往往让人心烦意乱。我习惯性地拿起一叠资料,打算按时间线先粗略分堆。
手指刚碰到纸页边缘,一个崭新的文件夹被轻轻推到了我桌角边缘。文件夹的标签页上,
清晰工整的字迹标注好了分类:“市场分析”、“财务数据”、“竞争对手”、“时间轴”。
我微微一愣,看向他。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仿佛刚才那个递文件夹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举手之劳。
最让我心头微动的是那次突如其来的胃痛。大概是生理期加上前夜熬夜的后遗症,
下午开会时,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毫无预兆地从下腹窜上来,瞬间让我脸色发白,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强忍着,手指用力掐着桌沿,指节都泛了白。会议冗长,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我悄悄从包里摸索止痛药,却发现上次吃完忘了补充。
就在我疼得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隔板那边伸了过来。
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上面印着熟悉的止痛药名字。
旁边还放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半杯温热的水。我猛地抬头。顾屿已经收回了手,
视线依然落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侧脸的线条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刚才递药的只是我的幻觉。只有那药片和温水的存在感,真实得烫手。
这些无声的“记得”——咖啡不加糖,资料要编号整理,
生理期会胃痛需要特定的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渐渐累积,
却无法沉入水底,反而在心底激起越来越大的回响。它们太过精准,太过及时,
绝不可能仅仅是偶然的巧合或同事间泛泛的善意。每一次,
都精准地击中我最日常、也最私密的习惯。每一次,他都像设定好的程序,沉默地执行,
然后迅速退回自己的世界,不留下任何可供解读的痕迹。这种无声的关注像一层薄雾,
悄然弥漫在工位之间。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留意他微微蹙眉时眉心的褶皱,
留意他专注敲代码时指尖的节奏,
留意他桌上那个永远倒扣着的相框……那相框像一个沉默的谜。
他偶尔会把它拿起来擦拭一下,动作很轻,却从未翻过来看看里面的照片。那里面藏着什么?
为什么永远背对着这个世界?迷雾尚未拨开,一场真正的风暴却已悄然酝酿。
公司倾注了大量资源的“智慧医疗平台”竞标项目进入最后冲刺阶段。
作为核心方案设计者之一,我几乎住在了公司。方案的核心逻辑、技术架构、独特优势,
都凝聚着整个团队数月的心血。我负责的部分尤其关键,
那份最终整合优化版的技术文档和演示方案,就存在我办公电脑加密的硬盘分区里。
竞标前三天,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我熬了一个大夜,凌晨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
第二天一早,眼皮沉重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寒意却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的办公桌,被翻动过。文件堆叠的位置有细微的挪移,几支笔滚到了键盘旁边,
更重要的是——我的电脑主机箱侧面,那个小小的指示灯,幽幽地亮着蓝光。我离开时,
明明记得自己把它彻底关机了。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紧。我扑到桌前,
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输入密码,进入系统。
我直奔那个加密分区。空的。那个存储着最终版技术文档和演示方案的文件夹,消失了。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硬盘空间显示着刺目的剩余容量,
无情地嘲笑着我的绝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办公室里其他同事陆续到来,
嘈杂的人声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我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调用系统日志。果然,一条异常登录记录赫然在目:凌晨2点17分,一个陌生的IP地址,
成功访问了我的电脑,进行了文件复制操作。时间点精准地卡在我离开不久之后。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对手公司?内部泄密?是谁?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