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南华市,暑气尚未完全退场,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闷热,混合着行道树将枯未枯的叶子和南方城市特有的水汽。南华艺术中学那栋颇有年头的红砖艺术楼里,民乐团的排练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的嘈杂与燥热,却也将这份沉闷完整地封存在了室内。
天花板中央,一架老旧的吊扇固执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规律却略显吃力的声响,扇叶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却带不来多少清凉的风,只把斜斜射入高窗的几缕阳光切割成明暗交替的光带,在深红色的木地板上缓慢移动。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舞蹈。
排练厅很大,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谱架林立,像一片低矮的白色森林。二胡、琵琶、中阮、笙、箫、扬琴……各种民族乐器或倚靠在椅子上,或静静躺在打开的琴盒里,反射着幽微的光泽。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假期见闻、新学期的课程,或是抱怨着这恼人的天气。空气里弥漫着松香、琴弦的金属味和淡淡的汗味。
排练厅最里侧,靠近大落地窗的角落,光线相对充足些。一架通体深栗色、木纹流畅优美的二十一弦古筝静静地架在琴架上,与周围带着一种沉静的疏离感。它的主人,林溪,正端坐在筝前。
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柔软的、颜色偏浅的棕色发丝从她白皙的耳后滑落,垂在颊边。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校服衬衫,袖口整整齐齐地挽到小臂中间。她的背挺得很直,脖颈的线条流畅而脆弱,像一株沉静的水草,无声无息地沉入深潭。
林溪的左手虚按在雁柱旁的琴弦上,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出健康的粉色。右手则轻轻搭在筝弦的另一侧,拇指内侧的义甲是温润的玳瑁色。她的目光低垂,落在筝面上那光滑的木纹和紧绷的琴弦上,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同学的谈笑、风扇的噪音、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掉了,只剩下眼前这二十一弦构成的寂静世界。
她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拂过某根弦,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只有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叹息的嗡鸣短暂地滑出,随即又湮灭在空气里。她在调音,用耳朵和指尖去感受每一根弦的张力是否恰到好处,音高是否纯净无暇。这是一个需要极度耐心和专注的过程,而她沉浸其中,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她的世界很小,小到此刻只容得下这一架筝,这二十一根弦。
时间在沉闷中缓缓流淌。指挥周老师还没到,首席学姐柳清羽正和几个高三的学姐低声核对着一份谱子,柳清羽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二胡声部的几个男生在互相打趣,声音稍微大了些,引来旁边一个拉中阮女生不满的瞪视。扬琴那边传来几下零散的、不成调的敲击声,像是无意识的练习。
就在这时,排练厅那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木门,突然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哐当——!”
巨大的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排练厅里原有的所有声音和节奏。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汹涌的阳光失去了门的阻隔,迫不及待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刺眼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突如其来的光瀑中疯狂地舞动。光影的交界处,一个身影莽撞地闯了进来。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大家!”来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连声道歉,清脆响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活力,瞬间填满了刚才被巨响震出的短暂真空。“我的自行车链子半路突然断了!推着跑了半条街才找到个修车摊!耽误大家时间了!”
是陈筝。
她一手还扶着门框,显然刚才撞门用了不小的力气。因为奔跑,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额角和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深栗色的短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她也穿着同样的校服,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纤细的锁骨,袖子更是高高挽到了胳膊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透着一股子不拘小节的利落。
她一边道歉,一边飞快地扫视着排练厅,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或不甚熟悉的脸庞,带着点急切,像是在寻找什么。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偏浅的琥珀色,此刻在门口涌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像盛着两簇小小的火焰,跳跃着生机与活力。这双眼睛快速地移动着,掠过前排的二胡,扫过中间的琵琶,然后在靠窗的角落——那架深栗色古筝的位置——猛地定格。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精准地锚定在那个微微低着头、似乎连这阵骚动都未能惊扰到的身影上。
找到了。
陈筝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是一种混杂着找到目标的安心和看到特定之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愉悦。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觉得心口那块因为迟到狂奔而悬着的石头,在看到林溪安然坐在那里的瞬间,轻轻落了地。
“陈筝!又是你!”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满。是坐在柳清羽旁边的中阮手李薇。她皱着眉头,手指不耐烦地在琴箱上敲了敲,“开学第一次排练就迟到!还弄这么大动静!有没有点纪律性?”
“就是,每次都这样。”旁边一个拉二胡的男生小声嘟囔了一句。
陈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扬了起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双手合十对着发声的方向连连作揖:“李学姐,王同学,真对不住!这次绝对是意外!意外!我保证没有下次!保证!”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又带着点俏皮,让人想继续责备都觉得有点使不上劲。
柳清羽也抬起了头,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眼睛淡淡地看了陈筝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陈筝对上她的目光,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显得有些讪讪的。
排练厅里因为她的迟到和道歉,弥漫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轻微责备和些许看热闹的气氛。嗡嗡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目光在她身上聚焦。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安静间隙,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请开始吧。”
声音来自排练厅最安静的角落。
林溪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面前的古筝上,手指依旧保持着准备演奏的姿态,仿佛刚才那阵喧哗从未发生。她并没有看陈筝,也没有看其他人,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出了这四个字。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清澈的冷感,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瞬间浇熄了空气中浮动的那些微燥热和不满。
柳清羽看了林溪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率先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乐谱。李薇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也低头拨弄自己的琴弦。其他学生见状,也纷纷收敛心神,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谱的翻谱,校音的校音。
刚才的骚动,竟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压了下去。
陈筝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头那点小小的紧张和尴尬瞬间烟消云散。她像一条终于滑入水中的鱼,迅速地溜到后排属于笛子声部的位置。她的座位在靠窗一侧,离林溪的古筝位置不算近,中间隔着扬琴和几排座椅。
她动作麻利地从那个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帆布琴盒里取出自己的竹笛——一支打磨得光滑油亮的紫竹笛,笛尾系着一小段褪了色的红穗子。她将笛子横在唇边,灵活的手指在音孔上虚按了几下,调整着气息,准备加入即将开始的集体校音。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和扬琴的琴架,投向那个角落。
林溪已经重新低下头。几缕浅棕色的发丝依旧垂在颊边,随着她极其轻微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初秋上午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为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的指尖悬在弦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凝缩在那方寸之间。
陈筝看着她,看着那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般的侧影,看着那在光线下仿佛透明般的指尖,不知为何,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那古井深处投下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叩了一下,荡开一圈极细微、却难以忽视的涟漪。
很安静。
也很……特别。
陈筝轻轻甩了甩头,试图把这奇怪的感觉甩开。她深吸一口气,将笛孔稳稳地贴上嘴唇。
“好,各声部注意,”首席柳清羽站起身,声音清亮地响起,“我们先从《春江月》的引子部分开始,校音。预备——”
柳清羽手中的指挥棒轻轻一点。
“嗡——”
“咿——”
“叮叮咚咚——”
“呜——”
各种乐器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有些杂乱,各自寻找着基准音。琵琶轮指带出一串清越的颗粒感,二胡的弦音带着特有的绵长韵味,笙簧发出浑厚的低鸣,扬琴的敲击清脆跳跃。
林溪的右手拇指义甲在筝弦上轻轻一划。
“铮——嗡——”
一道清泠如冷泉、却又带着浑厚底韵的筝音蓦然荡开。它并不刻意响亮,却像投入湖心的一枚玉璧,瞬间压下了其他那些略显浮躁的试音,清晰地定下了一个稳定的基调。那声音干净、透亮,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仿佛蕴含着整片沉静的秋空。
陈筝的笛子下意识地追着那道筝音而去。她指尖轻按,气息微吐。
“咻——”
一个清越、高亢、带着竹管特有质感的笛音应声而起,像一只骤然冲破云霄的青鸟,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试图去回应那道沉静的溪流。笛音有些飘,不够稳,带着奔跑后的气息微喘,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两个截然不同的音色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林溪按在弦上的左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柔软的指腹,留下一个浅浅的月牙印痕。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如同被微风吹拂的蝶翼,但她的头,依旧低垂着,视线牢牢锁在琴弦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笛音交汇,只是拂过深潭水面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而陈筝,在吹出那个音后,耳朵捕捉到自己笛音里的那丝不稳,脸颊不易察觉地又热了几分。她赶紧调整气息,努力稳住笛音,眼睛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个角落。
沉静的溪流,和莽撞的青鸟。
排练厅里,各色乐器声在指挥棒无声的引导下,正努力地互相靠拢、融合,试图编织成统一的旋律。吊扇依旧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动,搅动着初秋的空气,阳光在地板上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新学期的乐章,就在这沉静与喧闹的碰撞中,悄然奏响了第一个音符。无人知晓,那角落古筝旁沉静的“溪流”,与后排竹笛边灵动的“青鸟”,她们的轨迹,在这一刻,已被命运之手轻轻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