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二月,乔·汉森裹紧油光发亮的警用短呢子大衣,靴子深深陷进新积的深雪里。
那雪下得邪乎,又急又厚,不过两三个钟头,硬是在田纳西州洛根郡这片荒寂的黑土田野上,
压出了一片令人心慌的惨白。雪片被风卷着,扑打在他紧绷得像块冻硬皮革的脸上,
带来针刺般的寒意。他手下的电筒光柱艰难地劈开厚重的雪幕,光束颤抖着,
只照亮了前方一小片不断被新鲜雪片覆盖的纷乱脚印。那是卡尔·阿什顿留下的足迹。
最后见过他的小妹妹安妮哭着说,哥哥傍晚时嘟哝着水缸见底了,
抄起水桶就往离家半里外的老水井去了。雪就是那时开始飘的,起初如羽毛,
后来便成了狂暴的倾泻。脚印清晰,毫不犹疑,一路延伸向田野尽头那口石头垒成的老井。
它就在前方,一个被雪勾勒出模糊轮廊的沉默影子。
乔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是这片静默荒原上仅有的声响。靴子陷入、拔出,咯吱作响。
一步、一步,踩在那孩子踏出的坑印里,他的心也跟着那脚印一步步沉下去。
安妮和卡尔那憔悴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父母焦灼的神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母亲眼中凝固的恐惧,像一块冰,坠在他胃里。离水井还有几十码了。雪小了些,
但寒意更加刺骨,仿佛要将空气都冻成透明的玻璃。乔放慢脚步,
手电的光柱沿着那串延伸到井边的脚印滑去,光斑在雪地上扫过,
如同颤抖的、搜寻着什么的手指。光束凝固在一点——田野绝对的中央。
那里没有篱笆、没有突兀的巨石,视野之内,只有平滑覆盖的雪原,
以及一根根衰草顶着零星雪粒。脚印到此,戛然而止。乔猛地顿住。
靴子底踩在最后那个清晰的雪坑边缘,发出轻微的挤压声。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使劲眨巴了两下酸涩的眼睛。没错。前方就是干干净净、没有被任何外力搅乱的雪面。
那最后一枚脚印,像个绝望的句号,深深刻在雪里,脚尖朝着井的方向。
然后……没有然后了。他抬起手腕,电筒光柱近乎焦躁地扫向左右两边十几米的范围。
没有折返的痕迹,没有滑倒的混乱,更没有野兽拖拽的凌乱拖痕。
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白”。那个带着水桶去取水的十七岁少年,
好像被这片暴风雪覆盖的原野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连一粒纽扣都没留下。
风声呜呜咽咽地响起,裹着冰渣抽打在乔脸上。他抬起头,
环顾四周无尽延伸的惨白与暗沉交织的混沌。一种巨大的、毛骨悚然的空白感攫住了他。
这不是普通失踪。这是……乔喉咙发干,
一个他只在老兵酒后的荒诞故事里听过的词冒了出来——凭空蒸发。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
不是来自暴风雪,而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钻。时光如同密西西比河浑浊的泥沙,
在一次次狂暴的春汛中沉下,平静,又再次被搅动。河水汤汤,
裹挟着人们的悲欢和无数的秘密,毫不留恋地流经洛根郡那座灰蒙蒙的火车站。
一个秋日的黄昏,夕阳残血将生锈的铁轨染成暗红。站台上人影寥寥。
老站长埃德温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浑浊的眼睛瞥向一截孤零零停靠的运货车厢。车尾处,
一个模糊的影子正费力地从那黑洞洞的、装载着不明货物的车厢深处,慢慢挪出来。
那影子落在布满煤渣的石碴上,步伐是迟钝的、不连贯的,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老埃德温眯起眼。来人走近了些。
一身古怪装束映入眼帘——脏污磨损得发黑、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服,似乎某种帆布制成,
紧紧裹住身形,式样古怪得绝不属于本地任何一家农场或伐木场。
更奇怪的是来人的面容和头发。稀疏的头发覆盖着头皮,一种没有生气的、近乎石化的灰白,
如同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深井里爬出来。皮肤同样带着冰冷的铅灰色调,干枯、紧绷,
纹路深刻得如同被刀刻下的峡谷,底下却一丝血色也无。他一步步挪着,动作牵动皮肉,
显出令人不适的僵硬。老迈的躯体佝偻着,承受着看不见的万钧重压。
老埃德温的烟斗在嘴里歪了歪。他认得这身骨架,
认得那双深陷在奇诡灰白皱褶中的蓝色眼睛,尽管它们黯淡得像两泓结了冰的死水。
这眼睛里的某些东西,穿越了六十年横亘的迷雾,狠狠攫住了埃德温的肺腑。
六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汉森警长领着人在田野里反复搜寻的场景倏然闪回脑海,
还有阿什顿家父母眼中那永远无法被风吹散的绝望。“…卡尔·阿什顿?
”老埃德温的声音干涩撕裂,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灰色人影像被这名字钉在了原地。
他迟钝地转脸,目光穿过煤烟稀薄的空气,落在埃德温身上。
那片深蓝的死水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微弱到几近湮灭的涟漪,
仿佛沉睡的冰面被一颗遥远的陨石震动了一下,旋即又归于凝固的晦暗。没有言语。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作滞涩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不再理会老站长惊骇凝固的目光,
拖着那具被奇异时间锈蚀的躯体,以一种沉重到要将每一寸骨头都碾入地下的步伐,一步,
一步,向着镇中心的方向挪去。那身破烂的连体服摩擦着空气,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像干枯的落叶在雪地上刮擦。一种非人的、隔绝了六十载光阴的寒霜气息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让站台上零星的几个路人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他成了一个活动的谜团,
一个从不可知的幽暗中爬出的、行走的化石。卡尔·阿什顿没有回家。
阿什顿家的老宅早已易主,被时光涂抹得面目全非。
他凭着锈迹斑斑的记忆内核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
拖着被岁月或者说比岁月更可怕的东西蛀空的身躯,
拐进了镇东小河边一片蔓草丛生的荒地——费希尔家的老墓地。
生着绿苔的矮栅栏歪倒了大半,像个被遗弃的守护者。一块半斜的石灰岩墓碑前,
新近摆放的褪色塑料花束在晚风里寂寥地摇晃,花瓣卷曲发脆,如同被遗忘的哀悼誓言。
卡尔像个被遗弃的提线木偶,直挺挺跪倒在新翻的泥土上。他的动作没有任何铺垫,
膝盖触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枯木砸在冻土上。泥土还带着湿润的土腥气,
掩盖着底下永恒的寒凉。他的手指僵硬地抬起,像生锈的机械臂,在冰冷的石碑上摸索。
指腹下划过歪歪扭扭的字母——埃莉诺·阿什顿。他的埃莉。他的新娘。
“埃…莉……”喉咙里挤出的第一个音节干涩得像两块碎瓦在摩擦。声音微弱,
被风一吹就散。他猛地哽住,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巨钳扼紧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卡尔蜷缩起来,整个身体像承受着巨大的内部坍塌,痛苦地痉挛。
那身古怪的连体服沾满了泥污。浑浊的泪没有温度地涌出来,在灰败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泥沟。
那不是痛哭,是某种更深重创伤带来的、近乎生理性的抽搐。六十年。
对这片土地是漫长的一生,而对他呢?在那片凝固的“那里”,
时间只是无尽的荒原上刮过的死风。他以为只是一个瞬间,
在井边被卷入一个冰冷湍急的漩涡。再次睁开眼,
却发现自己身陷一个死寂的琥珀之中——一个名为“凝固层”的平行空间。
记忆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冰寒汹涌而至,将卡尔拖回那最初的、撕裂世界的刹那。
井口近在咫尺,他能闻到铁质辘轳散发的冰冷锈蚀气息混杂着井水幽深的地底寒气。
沉重的橡木桶哐当一声撂在地上,雪粒溅起。就在他弯腰去抓桶梁的瞬间,
整个世界毫无征兆地——塌陷了。不是地震的摇晃,而是空间本身像被一只无形巨爪攥紧,
猛地向内坍缩、扭绞!他脚下的雪地变成了流动的、滑腻的沼泽,却又带着刺骨的冰冷,
那不是水的冰凉,而是一种穿透骨头的绝对寒意,像亿万根冰针同时扎进骨髓深处。
雪片不再落下,诡异地悬停在半空,每一片雪的边缘都凝固着,
清晰得能数出细小的冰晶分支,如同冰封的标本。时间在这里断了流。
四周的景物——井台、衰草、远处他小屋温暖的灯光——像投入了滚烫熔炉的油彩画,
在可怖的扭力中拉伸,变形,流淌成无法辨识的、光怪陆离的色块。色彩剥落又重组,
草变成了刺眼的赭石色锯齿,木屋的暖黄化为污浊冰冷的灰色洪流,
大地裂开猩红的巨大伤口……一切都在飞速地溶解、崩塌、重组。
卡尔感到自己如同被卷入一个狂乱旋转的滚筒,天与地彻底失去了意义,
每一次旋转都像是碾碎灵魂的重锤,伴随着从内里爆发的、濒临极限的无声尖啸。
眩晕和剧痛的黑暗中,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在那个扭曲的空间里,
“时间”早已失去意义,一丝微弱的光渗入他沉重的眼睑。光。不是他所熟知的阳光。
惨白、冰冷,带着一种不祥的、非实体的质感。
它似乎直接来自头顶那片铅灰色、没有厚度的“天空”,均匀而均匀地洒下来,
无法分辨光源在哪里,好像整个空间都在自身散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辉。空气死寂。
绝对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没有呼吸声的回响。
这寂静像厚重的棉絮塞满了耳朵,又像一层透明的、粘腻的膜紧紧裹住全身每一个毛孔,
沉重得令人窒息。他支撑着站起来,脚下是灰白色的沙砾地,坚硬,寒冷。
乱着形状奇特的透明或半透明的东西——巨大的、像干涸海星触手一样卷曲伸展的硅化树枝?
抑或是某些巨大生物的残骸骨架?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均匀的、永不融化的白霜。视线极远处,
地平线被一种混沌的灰雾遮蔽。没有天空的尽头,雾墙仿佛永恒伫立。目之所及,
一切都在一种缓慢得令人发疯的相对位移中。
几缕凝固的、像凝固烟雾般的带状云悬在灰白天幕之下。
是水汽瞬间冻结在地质活动造成的巨大岩石断层上形成的巨树——参差不齐地散落在视野里。
寒冷。一种从内部升起的、无法驱散的寒冷。身体沉重,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汁。
卡尔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源自空间本身的“凝固”力量沉重地附着在他身上,
拖拽着每一个动作。他张嘴想呼唤,喉咙里却只涌起一团冰冷的粘稠空气,
声音如同被无形的海绵吸走——绝对的真空。
这就是他的新世界:一片被绝对低温凝固、被绝对死寂统治的炼狱。时间的概念在这里碎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昨天掉进来的,还是一百年前。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星辰起落,
甚至没有身体的困倦感睡意似乎也被冻结了,
只有眼前这幅巨大的、扭曲的、惨白凝固的画卷,
和他胸膛里那颗被困在冰层下跳动得如此缓慢以至于如同死去的心。
一次猛烈的撞击把卡尔从近乎石化的发呆状态中惊醒。
一道人影从旁边一座诡异的、如同被巨兽爪子撕裂开形成的陡峭怪石后面冲了出来,
差点将他撞倒。
那人身上同样裹着看不出原貌的、由多层兽皮和类似帆布的东西粗劣拼凑的“衣服”,
早已磨得油光发亮,硬邦邦像一层甲壳。他的脸更令卡尔魂飞魄散——五官结构勉强是人,
但皮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火山灰沉积的铅灰色,皱褶深如刀刻,
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智慧的亮光,只有纯粹的兽性,一种被非人饥饿煎熬的、麻木的凶光。
这人手里抓着一根粗大无比的、带着尖利石棱的骨棒,或许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肋骨制成的。
看到卡尔,浑浊眼睛里的麻木像突然投入石子的死水潭一样,炸开一种狂热的、猎食性的光。
“乌——嘎!”一声类似受伤野兽嚎叫的喉音从他扭曲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口水顺着嘴角混浊的黏液淌下。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带着一股难以想象的蛮力,
抡起那沉重的石棒骨棒就朝卡尔当头砸来!动作迅捷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
覆了这片“凝固空间”给卡尔留下的“沉重迟滞”的印象——至少在这些“活物”身上不是!
本能救了卡尔的命。他矮身一滚,动作也出乎意料地快!
石棒骨棒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他后脑勺扫过,砸在灰白色的石地上,碎石飞溅!
就在卡尔挣扎起身的瞬间,
更多的恐怖身影从岩石的缝隙、晶簇背后、乃至凭空般扭曲的灰雾边缘闪现出来!十一个?
还是十二个?男的多些,也有几个更瘦小些的女性轮廓出现。
他们发出同样或低沉或尖利的、充满原始兽性的嚎叫。
大的兽骨棒、粗粝的、边缘锋利的沉重石斧、甚至还有用坚韧的黑色肌腱捆绑着的巨大石球。
他们像嗅到了血腥的鬣狗,从四面八方狰狞地包抄过来,包围圈迅速缩小。
那些浑浊眼睛里的光芒惊人地一致——嗜血、饥饿、疯狂,唯独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理智。
那张张扭曲的、铅灰色的面孔上,皱纹如同干涸大地的裂缝,
深深刻写着万年无尽的疯狂和纯粹的、对外部存在无论是什么的毁灭本能。
巨大的恐惧攥紧卡尔的心脏,这恐惧比坠落空间时更甚,
因为这包围的是赤裸裸的、渴望撕碎他的恶意!
就在第一根巨大的石斧带着要将空间都劈开的啸音,
朝卡尔脖子剁下的瞬间——“嗞——”一种极其尖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如同冰针瞬间刺透整个凝固死寂的世界!
紧随而来的是数声沉闷得如同打在湿沙袋上的“噗”“噗”声。
冲在最前面、眼看就要撕碎卡尔的三个“人”动作猛然定格,如同断了电的木偶。
铅灰色脸上的狂怒和凶残瞬间凝固,随即变成一种无法理解的空洞。接着,
他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覆盖着白色冰霜的灰沙地上,溅起一圈冰冷的尘雾。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这片区域。后面扑来的狂躁身影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猛地刹住脚步。那些浑浊眼睛里燃烧的疯狂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
只剩下一种更深重、更原始的、如同羚羊看到狮子般赤裸裸的恐惧。
狂躁的嚎叫变成了意义不明的、颤抖的咕哝声。包围圈诡异地松弛下来。
卡尔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目光掠过地上那几个悄无声息的躯体,心脏仍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循着那尖细声音的源头望去。不远处,一座扭曲黑石形成的小丘顶部,
静静地伫立着七个身影。他们明显不同于地上那些或是进攻者或是尸体的“东西”。
身材比卡尔在凝固层常见的那些退化人更高大挺拔,动作间带着一种流畅的力感,
并非在凝固的空气中挣扎前行般艰难,更像是……适应了这里的某种规则。
七人统一穿着深灰色的紧身连体衣,表面如同流淌的水银般有微妙的光泽流动,
极其流畅地勾勒出身体轮廓。材质既非卡尔身上粗糙的混合织物,也非钢铁皮革,
更像某种未知的、富有韧性的柔韧晶体丝线编织而成。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们的头部——并未覆盖头盔,
而是被一层极薄、近乎透明的深灰色流质物质贴合着,如同第二层皮肤,
将面容如果底下有面容的话完全覆盖,只留下两个深邃不反光的目视区域,
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两潭深渊死水。他们手中握持着短小的、类似枪械的装置,
造型简约而怪异,没有任何机械扳机结构,平滑无缝,如同身体自然延长的一部分。
“嗒…”极其轻微的落地声。七个身影中的一个,如同鬼魅般轻巧地落在卡尔身侧,
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一种冰冷的、混合着金属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花香的气息,
像来自遥远的星空深处。这具带着非人冰冷气息的躯体微微侧过头,
那两个深渊般的目镜区域落在卡尔身上。
一种怪异感瞬间击中卡尔——他感觉不到对方的视线焦点,
仿佛那两片黑暗区域根本不存在视力的概念,
而是某种更直接的、穿透性的“意识感知”在扫描他。“意识。集中。”突然,
一个毫无顿挫感、毫无情绪、冰冷的音调直接在卡尔脑海深处响起!
不是空气震动耳膜的声音,而是精神层面一道锐利清晰的闪电!没有丝毫情感色彩,
纯粹是信息的传递,比刺骨的寒风更冷硬刻板。卡尔浑身一个激灵,
下意识地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所有的感官全部打开,死死聚焦于这个奇诡“人”身上,
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只要精神一松懈,对方瞬间就会融化消失。“接受。
”那冰冷的意识再次刺入,“名称:暂定‘指引者’。归属:猎队。
核心职能:维持‘凝固层’基本洁净度。执行标准:‘最终解脱’。时间标准:此地无时间,
亦处处时间残像。理解层级,低。接受即可。
”一串无法理解的冰冷词句炸弹般砸进卡尔的思维。他勉强抓住几个关键词:“猎队”?
“洁净”?“解脱”?联系到刚才那三个瞬间倒毙的“人”,
一个可怕的、令人遍体生寒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这些“指引者”或“猎队”的存在,
竟是在……“清理”这片空间里像他们这样被困的“东西”!
又一个疑问闪电般劈过——为什么他们刚才没有直接杀死剩下的那些狂躁者?
“威胁度已解除。污染性存在体需处理。”那冰冷的意识流似乎能感应卡尔瞬间的疑惑,
直接给出了冰冷的解答。那两个深渊般的目镜转向那些被恐惧钉在原地、低声呜咽的退化人。
“目标存在体:精神基质完全破碎,认知回路循环锁定,自我清除机制已失效。
维持其物质载具身体存在,仅构成非必要熵增混乱增加及潜在无序碰撞干扰。
‘最终解脱’定义为:解除其低效信息单元载体身体束缚,
释放核心信息扰动点灵魂,使其重启回归‘基础循环’或许指灵魂层面的某种机制,
如轮回。此为净化效率最优解。”卡尔听得头皮发麻,冰冷的信息像蠕虫钻进思维缝隙。
这绝非慈悲!而是某种关于效率的冷酷演算!对猎人来说,活着的退化人是“熵增”的垃圾,
杀死他们却是给予“解脱”!这“凝固层”的残酷法则以一种最非人的方式揭示出来。
“你……”卡尔艰难地动了一下冻僵的喉结,“也是……被困在这里的?
”“初始状态:部分‘单位’确因意外陷入。
但——核心构成已脱离外部‘低维时间坐标’锚定或许指地球时间线。
现存在意义仅为执行‘凝固层’维护协议。‘自由’定义冗余。个体认知概念删除。
接受现状。”卡尔像被冰冷的毒液贯穿了脊柱。他们并非逃离者。他们是定居者,
甚至管理者!时间?对他们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将自己异化为高效运转的零件,
只为维护这个扭曲世界的某种秩序!所谓的解脱,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放弃了奢望!
“生存准则。”那冰冷意识流如同不可更改的律令镌刻在卡尔的意识壁上,
“准则一:回避一切高活跃性存在集合体指退化人群体,
能量级异常波动猎杀等暴力行为将引发其极端行为。被动观测模式最优。
准则二:能量补充节点。”一个极其简洁的意念图像投射进卡尔脑海——一小片区域,
灰白色沙地上突兀地出现一片零散稀疏的低矮黑色团块,像某种变异的地衣,
表面覆盖着细微的冰晶。“食用。维持基础新陈代谢。可重复摄取。
准则三:遭遇猎队执行任务时,保持绝对静止,直至任务完成指示发出。
违反准则的结局——‘最终解脱’范围将扩展适用。生存率降至零。是否清晰?
”卡尔机械般地点点头,一股冰冷的绝望在体内蔓延。
那覆盖着流质头罩的“指引者”似乎得到了确认。如同得到指令的机器士兵,
他毫无征兆地转回身。另外六名在岩石顶沉默伫立的猎队成员无声地飘然而下,
落地的动作轻如羽毛,只有沙粒轻微滚动的沙沙声。七人聚拢,
如同七座冰冷的塑像伫立在灰白色的死寂沙地中。紧接着,出乎卡尔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七人中,为首那个之前对他意识灌注的“指引者”抬起手,
指向那些惊恐如待宰羔羊的退化人群中,一个身形相对瘦小些的存在。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指示。那群退化人如同接收到不可抗拒的信号,短暂的骚动后,
被指中的退化人——一个依稀能看出些女性轮廓的存在——发出一串断断续续、嘶哑的喉音。
听到这声音,那些刚刚还因恐惧而凝滞的退化人像是接到了圣旨,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笨拙地抬起地上三具被猎队武器击毙的同伴冰冷僵硬的尸体,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顺从地朝着来时那片扭曲黑石和怪异晶簇的方向退去,
迅速消失在死寂的灰雾背景中。“‘处理体’带走。回归基础循环启动。
”冰冷的意识流再次刺入卡尔思维。猎队成员无视了他,
径自沿着灰白沙地中一条看不见的路径开始移动,七道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灰色幽灵,
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远处翻滚的灰雾里,
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金属和冷花的奇异气息留下,又被永恒的死寂迅速吞噬。
卡尔独自一人呆立在原地,寒意从脚下灰白色的沙地渗透上来,仿佛要冻结他的灵魂。
“最终解脱”……那冰冷的词汇如同刻在骨骼上的毒咒。这片凝固的空间,
竟是比地狱更冰冷彻骨之所。不仅囚禁身体,扭曲心灵,
甚至将给予死亡的“恩赐”也异化为机械的效率执行!他低头,
机械地辨认着地上那由意念图像提示的黑色斑块——生存的基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涌上喉咙,比饥饿本身更加难耐。
最初如同梦游般的日子在灰白与死寂中缓慢爬行。
卡尔靠着那些冰冷、像风化蜡块般寡淡无味的黑色地衣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
它们生长在固定区域的缝隙,每次摄取后似乎又会缓慢再生,循环往复,
如同这凝固世界一个微小的寄生系统。进食毫无意义,咀嚼只是为了对抗彻底的虚无。
肚子从未感觉饥饿过,只有胃里那种沉甸甸的、不属于自己的空洞感。喉咙也像被冰封,
没有水的概念。身体机能以一种被强行压缩的低频状态运作,
困顿感被某种冰冷的“清醒”所取代。他刻意避开任何晶簇群或岩石断层密集的区域。
冰冷意识流传递的警告——“高活跃性存在集合体”——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第一次远远看到一大群摇晃着、互相低吼咆哮的退化人时,
卡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最近一片巨大扭曲的岩石缝隙里躲藏起来,屏住呼吸,
直到那原始混乱的声响消失在灰雾深处。那些巨大的石斧和骨棒挥舞的景象足以让人发疯。
卡尔强迫自己沿着那支神秘猎队消失的方向艰难前行。
脚下灰白色的沙砾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单调得像在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