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苔镇的夏天总是裹着黏腻的热。空气里飘着河水的腥气和老樟树的味道,
蝉鸣从早到晚没个停歇,像把钝刀子在人耳边反复磨。林小满坐在自家门槛上,
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高考成绩单,分数栏里的数字刺得她眼睛发疼。“复读?
我看你是疯了。”父亲林建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木匠活计特有的木屑味,
“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安安稳稳学门手艺,将来找个本分人家,不比啥都强?
”林小满没应声,把成绩单往裤兜里塞了塞,指尖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补丁。
她家的老房子在镇子最里头,青石板路被几代人踩得发亮,墙根爬满青苔,
所以这镇子才叫青苔镇。林建国是镇上最后一个木匠,铺子就在堂屋,
刨子、凿子、墨斗摆得整整齐齐,木头的清香混着霉味,是林小满从小闻到大的味道。“爸,
我想再试一次。”她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发颤。“试什么试?”林建国拿着把锛子走出来,
额头上全是汗,“去年你说要考师范,结果呢?今年分数比去年还低!
我看你就是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死了这条心。”他把锛子往门槛上一磕,
震得林小满耳朵嗡嗡响。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在替她叹气。林小满低下头,
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那是帮父亲拉锯、刨木练出来的。她不是不喜欢木头,
只是每次摸着那些即将被雕成桌椅板凳的木料,总觉得自己也像块被按在刨子下的木头,
马上就要被削成规规矩矩的样子。“小满!在家吗?”院门外传来清脆的喊声,是苏晓晓。
林小满像抓住救命稻草,腾地站起来:“我在!”苏晓晓挎着个竹篮子走进来,
篮子里装着几个刚摘的桃子,粉嘟嘟的。她比林小满小一岁,去年就嫁了人,
丈夫是镇上开杂货铺的王磊,肚子已经显怀了,走路慢悠悠的。“叔也在啊。
”苏晓晓笑着跟林建国打招呼,眼睛却往林小满脸上瞟,“我妈让我送几个桃子过来,
刚从树上摘的。”林建国脸色缓和了点:“谢你妈了。”“小满,跟我出去走走呗?
”苏晓晓拉了拉林小满的胳膊,“河边风大,凉快。”林小满看了看父亲,他没说话,
算是默许了。她赶紧跟着苏晓晓往外走,刚走到巷口,
苏晓晓就压低声音问:“成绩单下来了?咋样?”林小满把成绩单从兜里掏出来,
苏晓晓接过去,借着巷口路灯的光看了看,咋舌:“比我估的还低?”“嗯。
”林小满踢着脚下的石子,“我爸不让我复读。”“那你打算咋办?
”苏晓晓把桃子塞给她一个,“真跟你爸学木匠啊?”“我不知道。”林小满咬了口桃子,
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我不想一辈子待在青苔镇。”苏晓晓叹了口气,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谁不想出去啊?可出去又能咋样?我去年跟王磊去了趟县城,
走在马路上都怕被车撞,还是咱这镇子好,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地方。”她顿了顿,又说,
“对了,下午陈风回来了,你知道不?”林小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陈风?
他不是在深圳打工吗?”“说是厂里效益不好,回来看看。”苏晓晓挑了挑眉,
“我刚才去河边洗衣服,看见他蹲在老码头抽烟呢,估计还没回家。”陈风。
这个名字像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突然在林小满心里发了芽。他是林小满的发小,
也是青苔镇这几年最让人唏嘘的人。以前他是镇上最聪明的孩子,中考是全镇第一,
考上了县重点,所有人都说他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走出青苔镇。可高二那年,
他爸在河里捞沙时被冲走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就辍了学,跟着老乡去了深圳,
这一走就是三年。“他……还好吗?”林小满小声问,指尖捏着桃核,有点发烫。
“看着还行,就是黑了瘦了,话更少了。”苏晓晓笑了笑,“你俩小时候不是总在一块吗?
不去看看?”林小满没说话,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河边走。
苏晓晓在后面喊:“桃子核别乱扔啊!”二青苔镇的河叫青水河,河水绿油油的,
河面上漂着几片荷叶。老码头是石头砌的,被水浸得发黑,
小时候林小满总跟着陈风在这里摸鱼、打水漂。远远地,
她就看见那个蹲在码头石阶上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个洞,
背影挺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他手里夹着根烟,烟雾在闷热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林小满放慢脚步,心里有点慌。三年不见,他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不认识自己了?
“你来了。”陈风突然开口,没回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林小满愣了一下,
走到他身边坐下,石阶被太阳晒得发烫。“苏晓晓说你回来了。”“嗯,昨天到的。
”陈风把烟蒂扔进河里,溅起一圈小涟漪,“听说你高考成绩下来了?
”林小满的心一沉:“嗯,考砸了。”“打算复读?”“我想,可我爸不让。
”她看着河面上的水鸟,“他想让我学木匠。”陈风沉默了一会儿,捡起块石子,手腕一扬,
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才沉下去。“你爸也是为你好,他怕你出去吃苦。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林小满的声音有点急,“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吃苦也行。
”陈风转过头看她,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角的细纹——比同龄人多了些沧桑。
“外面没你想的那么好。”他说,“深圳的楼很高,车很多,可站在天桥上往下看,
心里空落落的,还不如咱这河边踏实。”“那你为啥回来?”林小满反问。“厂里裁员,
我被裁了。”他笑了笑,笑声有点涩,“其实也挺好,正好回来看看。”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河水哗啦啦地流,像在讲一个漫长的故事。林小满偷偷看他,
他的侧脸轮廓比以前硬朗了,下巴上冒出点胡茬,眼神很深,像青水河的水,望不到底。
“还记得这个吗?”陈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个用桃木刻的小飞鸟,
巴掌大,翅膀上的纹路刻得清清楚楚,鸟眼睛是用黑珠子嵌的,亮晶晶的。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她十五岁生日时,陈风送她的礼物。后来她爸发现了,
说“小姑娘家玩这些没用的东西干啥”,把它扔到了柴房,她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你……你还留着?”她接过木鸟,指尖触到光滑的木质,暖暖的。“那年去深圳前,
在你家柴房捡到的。”陈风看着她,“一直带在身上。”林小满的眼眶有点热,
赶紧把木鸟揣进兜里,怕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睛。“刻得真好,比我爸刻的还像。
”“跟你爸比差远了。”他笑了笑,“你爸是老手艺,我这就是瞎琢磨。
”“你在深圳……做什么?”林小满没话找话。“在电子厂,流水线上装零件,
一天站十二个小时,重复一个动作。”他说得轻描淡写,“后来去了工地,搬砖、和水泥,
比厂里累,但钱多一点。”林小满想象着他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心里有点堵。
以前他是握笔的手,写出来的字比老师的还漂亮,现在却要去搬砖、装零件。
“那你以后……还走吗?”“不知道。”陈风望着远处的桥,“我妈身体不好,
想让我留在家里。镇上王书记说,想让我试试竞选村主任,搞点乡村旅游啥的。
”林小满有点惊讶:“你想当村主任?”“没想好。”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不过青苔镇是该变变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你看河对岸那片荒坡,要是种上果树,
搞个采摘园,说不定能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和刚才落寞的样子完全不同。
林小满看着他,突然觉得,不管他在深圳干过什么,
他还是那个陈风——那个总能在青苔镇的灰扑扑的日子里,找到点不一样的光亮的陈风。
“小满!”远处传来林建国的喊声,“回家吃饭了!”林小满站起来:“我爸喊我了。
”“嗯。”陈风也站起来,“你……别太为难,想复读就去试试,我支持你。
”林小满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转身往家跑。跑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陈风还站在码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三接下来的几天,
林建国没再提学木匠的事,但也没松口让她复读。父女俩像是在打冷战,吃饭时谁也不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林小满每天帮父亲做些杂活,拉锯、打磨、清理木屑,
眼睛却总往镇上的中学瞟。学校门口贴着复读班的招生简章,红色的纸在阳光下特别显眼。
她偷偷算了算,学费加上生活费,大概要五千块,这对她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这天傍晚,
她正在院子里劈柴,陈风突然来了。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径直走到林建国跟前:“林叔,
我想跟您打听点事。”林建国放下手里的墨斗:“啥事?”“我想把老码头那边修修,
搞个游船项目,您看用啥木料合适?防腐木还是松木?”陈风把文件夹打开,
里面是几张画得整整齐齐的图纸,“这是我画的游船设计图,大概能坐十个人,您给掌掌眼。
”林建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凑过去看图纸:“你这船身设计得不错,弧度挺合理,
不过船头得再加道横梁,不然不结实。木料嘛,防腐木太贵,松木便宜但不经泡,
我看用杉木最好,耐水,价格也适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林建国的语气明显缓和了,甚至拿起铅笔在图纸上改了几笔。林小满看着他们,
突然觉得陈风这招真高——他知道父亲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木工活计。
等林建国说得差不多了,陈风才话锋一转:“林叔,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林建国抬头看他:“啥事?”“小满想复读,您就让她去吧。”陈风的声音很诚恳,
“她学习比我当年用功,就是这次发挥失常了。您要是担心学费,我这儿攒了点钱,
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林建国的脸一下子沉了:“这是我们家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林叔,我知道您是为小满好。”陈风没退缩,“可您也知道,
小满不是甘心一辈子待在镇上的人。她喜欢画画,以前总在木料上画小图案,您忘了?
要是让她学木匠,她这辈子都不会开心的。”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揪。她确实喜欢画画,
小时候总在父亲没用的木料边角上画小鸟、小花,陈风是唯一一个发现的人,
还偷偷给她找来画画的本子。林建国的脸色变了变,没说话,转身走进了里屋,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陈风叹了口气,对林小满说:“别着急,慢慢劝。”“谢谢你。
”林小满低声说。“跟我还客气啥。”他笑了笑,“我先走了,图纸的事您让叔再琢磨琢磨。
”陈风走后,林小满站在院子里,听见里屋传来父亲闷闷的咳嗽声。她走到门口,想敲门,
又停住了。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像块倔木头,认定的事很难改。晚上吃饭时,
林建国突然说:“明天跟我去趟县城。”林小满愣了一下:“干啥?
”“给你买复读用的参考书。”他头也不抬地扒着饭,声音有点含糊,
“学费我去跟你王大爷借点,你要是再考不上……”“爸!”林小满眼睛一亮,
“我肯定能考上!”林建国哼了一声,嘴角却偷偷往上扬了扬。四去县城买参考书那天,
林小满特意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裙子。坐上去县城的中巴车时,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怦怦直跳。车窗外,青苔镇的青瓦白墙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了模糊的一片。“紧张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