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落无声北风如刀，舔舐着万里冰封的平原。天与地之间，
唯有呼啸的风声与无尽的飞雪。一片雪，挣脱同伴的裹挟，打着旋，
从铅灰色的云层深处坠落。它的视角，是一面巨大的、沉默的绞肉场。人类与妖精，
两股浸透了仇恨的洪流，正进行着一场持续了太久的、毫无荣耀可言的撕咬。没有呐喊，
因为力气要留给挥刀；没有悲鸣，因为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唯有兵刃切开皮肉的闷响，
与败者喉头涌血的嗬嗬声，谱写着这片土地的日常。雪花飞掠过狰狞的狼首，
躲开喷溅的腥热血泉，最终，如一枚宿命的句点，轻盈地落在了一柄微微颤抖的刀上。
那是一柄伤痕累累的朴刀，刀锋的豁口记录着它的功勋，暗红的血浆凝固在刀柄的缠绳上，
如同盘根错节的树根。雪花触及刀锋的瞬间，便无声地融化，为那抹猩红，
注入一滴转瞬即逝的晶莹。刀的主人，沈默，对此毫无察觉。他的眼神，比这风雪更冷，
比这大地更寂。他是一架完美的杀戮机器，挥刀、格挡、前刺、斩落，
动作精准得如同教科书。面前的敌人倒下，他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
身体已本能地转向下一个。他是这战争磨盘中最坚硬、最沉默的一颗石子。
悠长而苍凉的号角声终于撕裂了这片血色的寂静。妖精的军队如退潮般向后涌去，
留下满地扭曲的尸骸。人类的士兵们也拖着残破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
默默地向着远方那点点昏黄的营火挪动。夜，愈发深沉。篝火舔舐着黑暗，
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血腥、汗水与死亡的独特气味。沈默分食完一块能硌掉牙的肉干，
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将自己从人群中剥离。他小心翼翼地从磨得光滑的皮甲内侧，
取出一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一层，两层，三层……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
露出的是一块未完成的木雕，和一柄被摩挲得温润的刻刀。火光跳跃，
为木雕镀上一层温暖的轮廓。那是一对相拥的少年男女，女孩巧笑嫣然，
臻首轻靠在少年的肩上，满是依赖。少年的脸庞还只是一个模糊的雏形，
却能感受到那份想要守护一切的坚定。沈默布满厚茧的指腹，
近乎虔诚地拂过木雕粗糙的纹理。那双在白日里空洞如古井的眸子，此刻终于被火光点燃，
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拿起刻刀，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手中的木头。
刀锋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如雪。一片木屑飘入火中，“噗”地一声，
燃起一捧明亮的、金色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那光芒，像一把钥匙，
悄然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他停下动作，凝视着那摇曳的火焰，
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他又抬起头，望向营外那片被风雪统治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视线执拗地投向遥远的西南方。那里，曾是他的故乡。那里，曾有一个许下诺言的夕阳。
他那双冰封的眼睛里，终于，融化开一抹名为“云夕”的暖意。
2 归云崖上火光是记忆的渡船，载着沈默的灵魂，逆着时光之河溯流而上，
回到了那个被江南烟雨浸润得温柔如梦的小镇。那时的天，是洗过的碧色。那时的风，
是混着青草与河泥的香甜。“哥哥，跑快些！先生的戒尺可不认人！”记忆里，
那个叫云夕的女孩，总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她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
辫梢随着她的奔跑在脑后跳跃。她拉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沈默，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
留下一串清脆的、回荡在整个午后的笑声。“我们玩捉迷藏！我藏你找，不许耍赖偷看哦！
”她总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沈默只是憨笑着，依言靠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上，
用手背捂住眼睛，大声地数数。他数得很慢，很认真，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仪式。数完一百，
他转过身，假装焦急地四处寻觅，
目光却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假山后那抹悄悄露出的、熟悉的淡绿色衣角。他从不立刻拆穿她，
而是会绕一个大圈，从背后悄悄靠近，然后猛地将她抱住，
换来她一连串又惊又喜的、银铃般的笑骂。岁月是最高明的画师，悄无声息地，
就将两个不点大的孩童，描摹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那是一个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傍晚。
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石桥上，看河面倒映着破碎的晚霞。云夕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指着桥头挑担的货郎，声音软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哥哥，我想吃桂花糖。
”沈默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几枚被手心汗水浸得温热的铜板，
快步跑过去，将一整包桂花糖都买了回来。云夕捏起一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那满足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偷食成功的小猫。“哥哥，”她含着糖，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我们……我们去归云崖看夕阳，好不好？”归云崖，镇子最高的地方。
站在那里，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天边的云彩。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坐在悬崖边，脚下是如海翻涌的云雾，
远处是正缓缓坠入地平线的、巨大而温柔的落日。云海被烧成了无边的火烧云，
壮丽得让人失语。云夕的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将一块桂花糖递到他的唇边，那甜香，
一直钻进他的心里。“哥哥，今天的夕阳，真好看。”“嗯。”“我们以后，每一年，
都一起来看，好不好？”“好。”他看着她被霞光映得通红的侧脸，
听着自己郑重如宣誓般的声音。他以为，“每一年”的尽头，会是一生一世，会是地老天荒。
可安稳的岁月，薄得就像一张纸，被突如其来的战火，轻易地撕得粉碎。“妖祸叩关，
北境失守！”“朝廷征兵，凡十六至四十岁男丁，皆入兵册！”冰冷的告示，
像一道道催命符，贴满了小镇的每个角落。沈默的名字，赫然在列。离别那天，没有夕阳，
只有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秋雨。还是在村口那棵老榕树下，云夕红着眼眶，
为他整理好有些单薄的行囊，将一枚连夜编好的同心结，紧紧塞进他的手心。“哥哥，
”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娶我。
”沈默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住，恨不得能将她揉进自己的四肢百骸。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最终却只化作一个字。“……等我。”他猛地转身，不敢再看她一眼，
大步汇入那支灰色的、离乡的队伍。他怕只要一回头，那份离愁，
就会将他的双脚死死钉在原地。3 血色家书边境的风，不懂江南的温柔。
它像一柄淬了沙砾的利刃，日复一日，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霜刀雪剑的痕迹。这里，
连空气都弥漫着铁锈与干涸血液的味道。沈默，就在这风中被迅速地重塑。
第一次直面妖精的獠牙，他吐得撕心裂肺，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呕出。
第一次将刀刃送入温热的躯体，那滚烫的鲜血溅上脸颊的触感，
让他连续半月都在噩梦中惊醒。然而，战场是最好的教习。
在老兵们麻木的指点与一次次生死的边缘游走后，他学会了用最简洁的动作去杀戮，
也学会了如何在尸山血海中，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两年，足以让一个青涩少年，
被淬炼成一块坚硬的顽石。他的眼神变得鹰隼般锐利，身形变得如山岩般结实。他愈发沉默，
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封存在心底。凭借着累累战功，他从一个新兵，
晋升为小有名气的伍长。支撑着他的，是那个被他体温捂热的同心结，和午夜梦回时，
故乡灯下那个他想象了无数遍的、温柔的侧影。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杀敌够多，战功够高，
就能早日卸甲归田，回到她的身旁。直到那封家书，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跨越千山万水，
抵达他手中。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一场血战刚刚尘埃落定。沈默正用一块破布，
仔细擦拭着他那柄已满是豁口的朴刀。一个负责后勤的同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