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得胃里发酸水。刚睁开眼就看见土黄色的房梁,空气里一股子潮湿的麦秸杆味儿。
喉咙干得冒烟,连哭都没力气,只能发出点小猫似的哼哼。一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
颤巍巍地摸上我的脸,带着点温乎气儿。“娃醒了?娘的乖宝……”声音沙哑,
透着浓浓的疲惫。这就是我娘。我叫钟渺。胎穿到这个七十年代的小山沟,
成了钟家刚出生的老幺。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穷得叮当响,
整天就为了一口吃的发愁。睁开眼的第一课,就是刻进骨子里的饥饿感。
日子过得像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慢得熬人。爹是大队的会计,整天对着账本发愁,
娘拖着病弱的身子操持家务,喂鸡、做饭、伺候我们几个小的,还要抽空去生产队挣点工分。
大哥老实巴交,二哥有点小机灵,大姐懂事得让人心疼。这天,我大概三岁多,刚能跑稳当。
娘在灶房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我蹲在角落,扒拉着一个破旧的竹筐,
里面是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手指头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包,好奇地抽出来。油纸包着,
四四方方,一股熟悉的、甜甜的味道钻进鼻子。红糖!脑子里嗡地一声。
这玩意儿在七十年代可是精贵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历史书还是后来听收音机里说过,
计划经济下,糖是凭票供应的,城里人都稀罕,更别说我们这山沟沟了。娘肯定是藏起来,
留着关键时候用的。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胃里的酸水又开始造反。想吃,想得抓心挠肝。
但我知道,不能动。这点红糖,可能是家里唯一的“硬通货”了。晚上,爹回来,
脸色比锅底还黑。他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火星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咋了?
”娘小心翼翼地问。“唉,”爹重重叹了口气,“大队的账……又对不上了。上头查得紧,
说是要整顿。我这个会计……悬了。”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绝望。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爹要是丢了会计的差事,家里就少了一份口粮工分,那点微薄的补贴也没了。雪上加霜。
黑暗中,我睁着眼,盯着黑乎乎的房顶。脑子里翻江倒海。
红糖……城里缺糖……供销社……一个大胆又模糊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信息差!
这就是信息差!我知道城里人稀罕什么,知道什么东西金贵,可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人不知道,
或者知道了也弄不到!第二天,我趁娘不注意,偷偷溜出家门。
小小的身子在土路上歪歪扭扭地跑,目标明确——村尾住着的牛大爷家。
牛大爷以前在县城的运输队干过,是村里为数不多见过“世面”的人,腿脚不太好,
常年在家歇着。我吭哧吭哧跑到他家低矮的院墙边,扒着土墙往里看。
牛大爷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晒太阳,眯缝着眼。“牛……牛爷爷!”我扯着小嫩嗓子喊。
牛大爷睁开眼,看见墙头冒出个小脑袋,乐了:“哟,这不是钟会计家的小幺吗?
咋跑这儿来了?”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清楚点:“爷爷,城里……供销社,
红糖……好卖不?”牛大爷一愣,显然没想到一个三岁娃娃问这个。他咂咂嘴:“红糖?
那可是好东西!金贵着呢!城里人结婚、生孩子、走亲戚,都想要点,没票?嘿,
供销社柜台后面都藏着掖着,想买?难!”他絮絮叨叨说起城里供销社的热闹,
东西怎么凭票供应,有些紧俏货怎么私下里也能“活动活动”。我心里的那个念头,
像被浇了水的种子,一下子顶破了土。有门!我攥着小拳头跑回家。
娘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我跑过去,一头扎进她怀里,仰着小脸,
眼睛亮晶晶:“娘!糖!甜的!好东西!”娘被我撞得一晃,笑着拍我的背:“傻丫头,
糖当然是好东西。咱家那点红糖,娘给你留着冲水喝。”“不喝!”我使劲摇头,
指着村外的方向,“换!换粮票!”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一下子变得警惕,
飞快地捂住我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小祖宗!你胡咧咧啥!”她压低声音,带着惊恐,
“粮票是命根子!哪能乱说!让人听见,咱家就完了!”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这个年代,
私下买卖票证是“投机倒把”,是大罪!轻则批斗,重则坐牢。可肚子里的饥饿感,
爹的愁容,像两把钝刀子割着我。信息差就在脑子里,像一座金山,看得见,却搬不动,
憋得我难受。机会是在一个月后突然砸下来的。村里嫁到县城的一个远房表姑,
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娘家。这在闭塞的小山村是件大事,左邻右舍都去看热闹,沾沾喜气。
表姑穿着崭新的碎花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抱着白胖的娃娃,
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她带回来一些稀罕的城里糖果点心,散给孩子们,引起一片欢呼。
我混在人群里,看着表姑红光满面的脸,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坐月子!红糖!
乡下人坐月子顶多喝点小米粥,城里讲究的,红糖可是必备!趁大人们围着表姑问东问西,
我悄悄溜到表姑带来的那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旅行袋旁边。小手飞快地伸进去摸索。果然,
在几件衣服下面,摸到了!一个油纸包,那熟悉的、硬硬的触感。我心跳如擂鼓,
用尽吃奶的力气,飞快地把那包红糖抽出来一小半,
塞进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打满补丁的小口袋里。剩下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往里推了推,
尽量恢复原样。整个过程快得像阵风。揣着那包“偷”来的、沉甸甸的希望,
我像个小耗子一样溜回家,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娘正在灶房烧火,锅里煮着野菜糊糊。
我跑进去,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把口袋里温热的一小包东西塞到娘手里。“娘!
藏好!别让人看见!”我压低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娘疑惑地打开油纸一角,
看到里面暗红色的糖块,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差点把糖掉进灶膛里。“天爷!
这……这哪来的?!”她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地看着我。“表姑的!”我急急地说,
“她坐月子!红糖!金贵!城里人稀罕!娘,咱留着!有用!”我语无伦次,
但努力表达着核心意思:这东西值钱,能救命。娘看着手里的糖,
又看看我脏兮兮小脸上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她猛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身体都在发颤。“我的渺啊……你这胆子……”她哽咽着,
最终没再多问,只是把那包红糖藏进了米缸最底下,藏得比什么都严实。
这包红糖成了我们家的绝密。它像一颗火种,在我心里烧着。我开始更留意村里的一切信息。
谁家要办事?谁家城里来了亲戚?谁家急需点啥?不久后,机会来了。村西头的赵婶,
她男人在县里煤矿挖煤,是村里少有的“工人家庭”。赵婶要生第四个孩子了,
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婆婆摔断了腿躺在家里,急等着钱抓药。赵婶挺着大肚子,
愁得在村口抹眼泪。我“无意”中从她家门口路过好几次,
听到她跟邻居哭诉:“……这日子可咋过啊!婆婆的药钱还没着落,
我这又快生了……连买点红糖的钱都没有,坐月子可咋办……”红糖!我的心猛地一跳。
回家,我拉着娘的衣角,把她拽到米缸边,指着缸底。“娘,红糖!给赵婶!
”娘吓了一跳:“啥?给她?凭啥?咱自己都……”“换!”我斩钉截铁,“换粮票!
或者……钱!”我努力说出这个敏感的词。娘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你疯了!渺!
那是投机倒把!要被抓的!”她脸色发白。“偷偷的!”我急得跺脚,“赵婶急!
她男人是工人!有钱!有粮票!她需要红糖!她不会说!娘!试试!就一点点!
”我伸出小拇指,比划着一点点。娘看着我,又看看米缸,脸上的挣扎清晰可见。
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恐惧,一方面是家里快要见底的粮缸和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最终,
赵婶那绝望的哭声似乎压倒了恐惧。娘一咬牙,狠声道:“行!就试这一次!老天爷保佑!
”她哆嗦着手,从米缸底摸出那包红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敲下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
再用油纸仔细包好。然后,她把我留在家里,自己揣着那个小包,趁着夜色,
像做贼一样溜出了门。那一晚,我躺在炕上,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过得特别慢。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轻响,娘回来了。她没点灯,摸索着爬上炕,
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黑暗中,我感觉她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小手,
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手心。硬硬的,方方正正,带着娘手心的汗湿。粮票!五斤的全国粮票!
我攥着那张小小的、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片,心脏咚咚咚地快要跳出嗓子眼。成了!
真的成了!信息差,真的能换粮!“赵婶……给的?”我小声问,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嗯,”娘的声音也在抖,透着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她……她感激得不行,
硬塞给我的。
说这点粮票是她男人省下来的……还……还问咱家还有没有……红糖……”娘说到最后,
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茫然和更大的恐惧。这扇门一旦打开了一条缝,再想关上,就难了。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尝试,胆子就像吹气球一样,慢慢鼓了起来。那包红糖,
成了我们家的“战略储备”。娘负责保管和极度谨慎的“交易”,
我则成了家里的“信息雷达”。我迈着小短腿,整天在村里“瞎溜达”,竖起耳朵听墙根,
观察谁家需要什么,谁家又可能有什么。“娘,李二叔家的小子考上县里的初中了!
他家正愁没像样的东西给老师送礼呢!”我“无意”中听到李二婶的抱怨。娘心领神会。
不久,一小块红糖换来了两斤宝贵的鸡蛋票。“娘,
听说公社农机站的王技术员他媳妇生娃了?他家是城里人吧?”我“好奇”地问。娘点点头。
几天后,我们家灶台上多了一小瓶金贵的菜籽油。我们的“生意”做得极其隐秘,
每次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只选择那些嘴巴严、确实急需、而且有支付能力通常是家里有人在城里工作的人。
交易地点也选在夜深人静时,在自家灶房,或者约定好的僻静角落。每次交易完成,
娘都会抱着我,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地念叨:“老天爷保佑,可千万不能出事。
”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信息差”,家里的日子竟然真的松动了一点点。
饭桌上的糊糊稠了些,偶尔能见到几粒米星,野菜也没那么刮嗓子了。
爹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虽然他不知道这细微的变化从何而来,只当是娘持家有方,
或者老天开眼。大哥大姐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时间一晃,我六岁了。在普遍吃不饱的年代,
我这个整天“瞎跑”的丫头,靠着家里这点偷偷摸摸的改善,
竟也长得比村里同龄的孩子结实些,脸色也红润点。
我成了村里人口中“钟会计家那个机灵过头的小丫头”。这天,
我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听故事”。一群半大孩子围着村里的“老货郎”孙瘸子。
孙瘸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多,虽然腿瘸了出不了远门,但肚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传闻,
是孩子们最爱缠着的人。“……嘿,你们知道啥叫国库券不?”孙瘸子唾沫横飞,
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孩子们都摇头。“那可是国家发的‘金边债券’!听说大城市里,
有能耐的人都在收这个!”孙瘸子眯着眼,像是回忆着什么,“便宜收进来,
等它值钱了再卖出去!一转手,就能赚大钱!”国库券!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子里!
尘封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八十年代初,国库券发行初期,由于流动性差,很多人急于脱手,
折价出售。而一些有眼光、有门路的人,正是靠低价收购囤积国库券,后来政策允许流通后,
赚取了惊人的第一桶金!巨大的信息差!前所未有的机遇!
比红糖、粮票大得多、也危险得多的机遇!我的心狂跳起来,血液都在沸腾。可随即,
一盆冷水浇下。钱!本钱!我们家哪来的本钱?连吃饱肚子都勉强!而且,这玩意儿怎么收?
去哪收?风险有多大?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我头晕目眩。强烈的渴望和巨大的无力感交织,
让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晚上,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国库券”三个字在打转。“咋了渺?身上不舒坦?”娘察觉出我的异样,
伸手摸我的额头。我抓住娘的手,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娘,钱!咱家……能弄到钱吗?
很多钱?”娘吓了一跳,随即苦笑:“傻丫头,做梦呢?咱家哪有钱?你爹那点工分,
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你问这个干啥?”我张了张嘴,
那句“国库券能赚大钱”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说了娘也听不懂,
只会吓着她。没有本钱,一切都是空谈。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信息差是金矿,
但挖掘金矿,需要工具,需要启动资金。我们家,连一把像样的铁锹都没有。
巨大的失落笼罩了我。难道只能守着这点小打小闹,在温饱线上挣扎?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
爹去公社开会,回来时愁云惨淡,唉声叹气。“又咋了?”娘问。“唉,”爹搓着脸,
“公社新来的那个副主任,难缠!眼高于顶,看不起咱乡下人。这次开会,
明里暗里挑我账目的刺儿,说我们大队账目不清,要整顿……我看他啊,是想把我撸下去,
安插他自己的人。”爹的会计位置,是我们家除了那点口粮地外,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要是丢了,日子立马回到解放前。“爹,”我凑过去,仰着脸问,
“那个副主任……他喜欢啥?”爹一愣,没好气地说:“他喜欢啥?喜欢鼻孔朝天!
喜欢抽城里带过滤嘴的烟!喜欢喝那啥……瓶装的酒!咱乡下人,哪弄得起那个!
”过滤嘴香烟?瓶装酒?城里货!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机会!
这或许就是搞到第一桶金的机会!“娘!”我立刻转向娘,眼神灼热,
“咱家……还有红糖吗?全拿出来!”娘吓了一跳:“全拿出来?干啥?
那是咱压箱底的……”“换!换烟!换酒!”我斩钉截铁,“给那个副主任!
”爹娘都愣住了,像看疯子一样看我。“你……你想干啥?”爹的声音都变了调。
“爹的会计!”我指着爹,“保住!用烟酒!堵他的嘴!让他别找茬!
”我把想法一股脑倒出来:用我们家囤积的所有红糖,
去跟有门路的人换城里紧俏的香烟和瓶装酒,然后让爹“孝敬”给那个新来的副主任。
这年头,烟酒是硬通货,尤其是好烟好酒,在乡下更是稀罕物,最能打动人心。
爹娘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和一丝丝……动摇。这主意太冒险了,
简直是火中取栗。一旦被人发现行贿,后果不堪设想。可是,爹的饭碗眼看就要砸了,
家里顶梁柱一倒,后果同样不堪设想。死马当活马医!爹狠狠一跺脚:“干!
”家里所有的红糖储备,
加上娘咬牙拿出藏了多年、准备给大姐出嫁用的一块压箱底的银元这还是外婆偷偷给的,
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几经周折,终于换回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和两瓶“洋河大曲”。
东西拿到手那天,爹的手抖得像筛糠。他把烟酒用破布裹了又裹,
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布袋里。第二天,爹揣着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像个赴死的壮士,
踏着晨露去了公社。一整天,家里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娘坐立不安,
不停地朝门外张望。我表面平静,心里也像揣了只兔子。直到天擦黑,
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一进门,他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门框上,脸色灰白。
“咋样了?他收了没?”娘扑上去,声音都劈了。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恐惧都吐出来。
他慢慢解开外衣扣子,从贴身的里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张盖着红章的介绍信。
“他……他收了。”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还给我开了这个。
县里的供销总社学习……说是……培养骨干……”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
成了!不仅保住了饭碗,还因祸得福,拿到了去县城的通行证!那张薄薄的介绍信,
在昏暗的油灯下,仿佛闪着金光。它不仅仅是一张纸,它意味着爹可以合法地去县城!
意味着我们家终于有了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相对安全的通道!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我。
机会!这才是真正的大机会!信息差的舞台,瞬间从闭塞的小山村,扩展到了县城!
爹去县城学习的那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焦灼的等待。我缠着娘问东问西,县城什么样?
供销社大不大?人多不多?娘也说不清楚,她这辈子去县城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终于,
爹回来了。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虽然疲惫,但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他带回来一小包县城买的、裹着漂亮玻璃纸的水果硬糖,分给我们几个小的。那甜味,
比红糖更纯粹,更高级。晚上,等哥哥姐姐都睡了,爹压低声音,
兴奋地跟娘讲述县城的见闻:宽阔的马路,好几层的楼房,熙熙攘攘的人群,
巨大的供销社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当然,还有各种凭票供应的规矩,
以及柜台后面那些售货员鼻孔朝天的傲慢。我屏住呼吸听着,像一块干渴的海绵,
拼命吸收着每一个细节。“爹,”我迫不及待地问,“国库券!看到没?听到人说没?
”爹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国库券……好像……在银行门口看到有人提过一嘴?
说那玩意儿没啥用,压箱底不如换成粮票实在……”他摇摇头,“没太留意。渺,
你咋老问这个?”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又升起希望。有人提!说明这东西在县城已经出现了!
只是还没被重视!信息差依然存在!“爹,下次去县城,能……带我一起去吗?
”我鼓起勇气问,心脏怦怦直跳。光听爹转述不够,我必须亲眼去看看!爹娘都愣住了。
带个六岁的丫头去县城?太扎眼了,也不方便。“我去过!”大姐突然小声插话。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支棱着耳朵听。“上次跟隔壁春妮姐去她县城姨家送过东西!
我知道路!”大姐的话成了关键。最终,爹娘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和大姐的保证,
同意下次爹去县城办事时,由大姐带着我,假装去走亲戚,一起去“见见世面”。几天后,
天还没亮,我和大姐就跟着爹出发了。走了十几里坑坑洼洼的土路,
才搭上公社唯一一班通往县城的破旧班车。车厢里挤满了人,
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鸡鸭鹅的骚味。我被颠得七荤八素,但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
当班车摇摇晃晃驶入县城,透过脏兮兮的车窗,我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虽然只是灰扑扑的楼房,穿着蓝灰制服骑着自行车的人群,
但那种不同于乡村的、带着工业气息的喧嚣和活力,依然让我震撼。爹要去供销总社办事,
叮嘱大姐看好我,中午在国营饭店门口汇合。大姐拉着我的手,
好奇地在不算繁华的街道上走着。我的目标非常明确——银行和邮局附近。果然,
在县人民银行门口不远的一个僻静角落,我看到几个人蹲在那里,愁眉苦脸地抽着劣质烟,
脚边放着破旧的布包或篮子。其中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中年男人,
正低声跟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人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券。“……领导,
您行行好,八十块!就八十块!这些券您拿走!我老娘等着钱救命啊!
”工装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干部模样的人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八十?你想钱想疯了?
这玩意儿现在谁要?六十!最多六十!爱要不要!”“六十太少了!这可是国家发的,
一百块面值呢!”工装男人急了。“国家发的又咋样?不能吃不能喝!压箱底的废纸!
六十五!不能再多了!”干部不耐烦地挥挥手。国库券!真的是国库券交易!就在眼前!
而且是在折价!低得惊人!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巨大的利润空间像诱人的蛋糕摆在眼前!
一百块面值的国库券,六十五块就能收到!等以后能自由买卖了,那就是一百块!
将近一倍的利润!这比倒腾红糖、粮票的利润高太多了!可我们家,连六十五块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那个工装男人最终咬牙,以六十八块的价格,把一叠国库券塞给了那个干部,
然后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佝偻着背匆匆离去。我的心里像被猫抓一样难受。机会!
巨大的机会!就在眼前流淌,我却抓不住!接下来的时间,